李盏瑶看着他,手并未收回去,反而大声道:“杨内监,你不是说这是御马监的事?你说得对,我斥责你滥用私刑,自己身为公主也确不该滥用私权。”
“张珩,你可愿意做我茴云宫的人?我不是在扶你,我的脚伤了,你能做我的拐杖,扶我回茴云宫吗?”
她的眼睛温柔却善诱。
张珩的嘴唇颤抖,“公……公主。”
“你若不愿做茴云宫的人,便只送我这一趟。”
“小人,愿意!”
过分瘦的手,像一只骷髅,苍白,又伤痕累累。
终于搭在华美的锦缎上,显得格格不入。
“杨内监以下犯上,污蔑公主,滥用私刑,这两块冰块便赏你了,不化成水不准起身。”李盏瑶又淡淡瞥了眼其余的人,“就由你们来监督。”
张珩的身子在站起来瞬间差点倒下去,也不知她一个女子,是从何处迸发的力气,居然稳稳架住了他。
嘴上说的,扶她回茴云宫,其实是两个人互相扶着。
远离了御马监,张珩立马倾开身子。
若不是李盏瑶的拐杖丢了走不稳路,他只怕会立刻扔开手。
很不耻地说,张珩恨这宫里所有人,所有高位之上的人,皇帝、皇子、妃嫔、公主。因为每个人都是刽子手,他们若和所有人一般身在泥潭,在生存的暗流中苟且,还有几个能保持高雅,洁净。
可更让他憎恨的是,那些人明明享受出生带来的好处,却还理所当然将一切归为自身的努力、勤奋、心性,更理所当然的菲薄他人,看轻下位者。
可若他们换位到下位者的位置,引以为傲的心性只怕早就被扔进臭水沟。甚至,连拥有努力、良善之心的机会都不会降落在他们身上!
所以,那些人,他都恨!
可面前这个女人,让他第一次从心底生出自愧。
他第一次想到不配二字。
“多,多谢公主,小人惶恐。”
“嗯,你是要谢谢我。先送我回茴云宫。”李盏瑶的脚步并未停下。
张珩想从她脸上瞧出不适,不管是因难忍的气味抑或其他,只要有一丁点,他便可以心安理得的认为:又是一个假惺惺,自认为是救世主的上位者。
可一丝都没有。
她只是很费力地前行着。
张珩忍不住道:“公主,前面人便多了。”
“嗯。”
“小人的意思是……”
张珩的话未完,便被李盏瑶抢白。
“张内监,此刻我唯一想的便是回到茴云宫。你可能知道我,也可能不知道我。知道我,便知我是个人微言轻的,若不知我,便更能知我在宫里的无足轻重。除了在茴云宫我还稍有点权力,外头全是狐假虎威。”
她的话,张珩听明白了。
他们都是缩在壳里人,只是他的那个壳是自己的自傲,她的壳是一个公主的虚名。
在壳之外,他们得全副武装,假装一切都伤不到自己。
进了茴云宫,小宫女迎上来,看见公主身旁多了个脏兮兮臭烘烘的人,忍不住皱一下鼻头。虽她的动作很快,很轻,还是被张珩敏锐地捕捉到。
李盏瑶自然也看到,但她不以为意,只吩咐道:“抬两桶热水来,再去请御医,只说我的脚踝又痛了。”
正殿内,张珩站着,凌乱、虚弱、狼狈,却像一根不会倒的芦苇。
李盏瑶这时才认真看他,宽肩细腰,很细,像营养不良造成的羸弱,脸上的戾气与自傲尚且未学会完全隐藏。宦官长衫下,因伤了膝盖,身体有些发抖,却是另一种摇曳生姿。
只不过,他的脸,她看着有些许陌生。
前世,东宫逼宫时她正抱着老皇帝的大腿,为表忠心护在老皇帝面前。叛军杀她时,张珩替她挡了一剑,只不过剑从张珩左脸划过,留下了疤,还割掉半边耳朵。
经此一道,张珩便搭上了李盏瑶。
后来张珩总裹一块头巾将半只伤耳藏起来,还爱用脂粉将脸上的疤遮掩住。
太监涂脂抹粉本也不稀奇,只他欠缺审美,一张脸总涂得煞白,眉毛描得极长像个乡下唱戏的。
李盏瑶一直纵着他,到后面几年,甚至习惯他那张花里胡哨的脸。
不过那般纵容,也不光为挡剑之情,实是张珩太像个天生的佞臣了。
她不满谁,第二日那人便死了;她想要什么,无需开口,已然送到跟前;甚至,她想要先生夏子安,又不想毁夏子安的名声,张珩瞧出她的苦闷,居然将人敲晕后夜里偷偷塞到她殿内,第二日再悄无声息的将人接走……
这样的人,即使是神仙也很难不宠信吧!
所以,张珩一些公报私仇、残害人臣的行为,只要不过分,她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坐着,躺着都行,医师要再等一等。”
李盏瑶交代一句后,便自顾自摸向书案,抽一张纸后便伏头走墨。
过了一会儿,有宫女来报,说宫中头炭火紧俏,已经没有多余的炭火供宫里要两桶热水。
“一桶也没有?”
“有一桶。”
“一桶就一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