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半,马车哒哒作响,终于驶入大沥都城。
此去近半载,宫墙内一丝一瓦似乎都未发生任何变化。肃穆精美的石柱,勾心斗角的飞檐,华丽奢靡的玉砌雕阑,还有幽魂般的贪婪,谁也逃不过的压迫……全数未变。
何止半载不变呢,就是与她死的那年也毫无二致。
这张权欲的大网,她还是进来了。
回宫后,老皇帝赏赐她不少东西,名义上是安慰,但彼此清楚,这是奖赏。只是东西多得让宫里不少公主妃嫔都眼红嫉妒。因此,也有不少人打着安慰的旗号来探听真假。
李盏瑶疲于应付,干脆以脚伤为由拒绝任何人的探望。
郭骞死了,李盏瑶失去完完全全可以信赖之人,内书堂自然有其他熟识的人,可陈南青和假公主之事,不能随便交与他人。可这事又像随时会爆炸的火雷,不知道何时,便会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迷惘间,她想到一个人,虽不是善类,但胜在足够狠辣、多智、有手段,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足够了解他,能将人完完全全握在手中。
料峭春寒,宫城在寒肃的氛围中,总显得更加不可侵犯,不知不觉中李盏瑶已绕到御马监附近。
她刚想进去,隐约听见一阵阵嬉闹和叫骂声,不大,却很刺耳。
思忖片刻,人循着声音走过去。
啪啪啪,耳光声越来越清晰,还有肆无忌惮的笑声。
有人骂道:“截你个爷头,一个掏马粪,还读书,想进司礼监?你以为掌印和提督大人们和你似的,是个驴牛射出来的贼亡八吗!”
“不长眼的蠢物!整日里牛哄哄,眼睛长在头顶了!今个儿,就让你明白什么叫胃里擦痒的畜生!去,把马粪塞他嘴里!”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手拿马粪的人,慌忙将马粪藏在身后。
随着咚咚咚的声音,李盏瑶拄着拐杖一摇一晃冒出来。
见着人,见装束,显然是个公主。
那三五个内监立马低头颔首,姿态恭谨地站成一个稀稀拉拉的圈,用身体挡着一个跪着的人。
李盏瑶轻轻扫几个内监一眼。
几人内监的身体居然不自觉挪了挪,明明只是被扫一眼,却觉得那目光像刀片滚在身上,让人不自觉想躲开。
他们身后跪着的那个人呢,瑟瑟发抖,脊背却是直的。
两相对立,好似在昭告,错的是内监而不是他。
李盏瑶晃晃悠悠,高一脚低一脚从他们身边经过。
经过后,仿佛听到那几人悠悠长吐一口气。
等人彻底消失在拐角,那几人完全放松下来。
手拿马粪的人,乱叫着,将马粪丢在跪地之人的身上,还骂着:“腌臜鸟人,害得祖宗拿这么久的马粪,全赏给你!”
还有个内监,冷哼一声,轻飘飘道:“这十六公主,没事乱晃什么,拿不清自己身份。”
其中一个更是嚣张,盯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狠狠啐了一口,“呸!”
有人立刻调侃道:“杨内监,这可是你旧主子,这不好吧。”
杨内监白他一眼,“干你鸟事。”又像撒气一般对着跪在地上的人踢一脚,骂道:“招魂的贼毬根子!”
“杨内监,原来是你啊!”突然,李盏瑶的声音幽魂一般从他们身后响起。
她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周身却像笼罩一层寒霜,仿佛与冬日的寒风融为一体。
哒哒的拐杖声俨然成了催命的针刀。
这个杨内监在茴云宫时,最会欺主霸奴,当日得她去和亲的消息,第一时间攀了高枝,原来不假真来了御马监。
李盏瑶小笑问:“杨内监如今在御马监担何职?如何也该是司监了吧?”
“小人无能,只是……”
未待杨内监说完,李盏瑶径直走向一直跪在地上的人。
其余内监不知怎的,像躲避恶邪一般,不自觉往后退了又退。
她可是敢手刃徐公公的人。
李盏瑶直到这时才知,为什么他一直在抖。
他的双膝下,各自放一大块冰砖头。冰砖与膝盖接触的地方,因为体温,化了一个十分契合的凹陷。
白、瘦削、冷然却阴鸷,这是李盏瑶这一世对他的第一印象。
头高高的抬着,眼眸低垂,李盏瑶知道,他在用自己内心的自傲对抗此刻的羞辱。
“你……”李盏瑶拖长了声音,一如思考未果的腔调,“叫什么名字?”
“小人,张珩。”他低垂的眼,依旧如此,话说得很费力,但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盯着那张白皙的脸,李盏瑶眼前渐渐浮现另一张脸,眼尾微飞,唇角似笑不笑,像一只永远在打量人的狐狸。
前世,她的爪牙利刃,别人嘴巴里的走狗,原来也曾这样卑微却自傲过。
李盏瑶转头问向旁边的小内监,“他犯了什么错?司监可知道?”
“哦!回公主,是,是这样的,他今日堕懒,御马监的马粪平日都是从西长街出草斗门,今日他偏偏抄了近路,您也知道,这臭味哄哄,熏到贵人们可是整个御马监的过错。所,所以,杨内监才对他小惩大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