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了个大早,第一天给祖母请安不比似给父亲母亲请安那般宽松,何况身边还有个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孙妈妈,时时刻刻提醒着“小娘子要严谨规矩,谨整肃容仪”。 外头天还没亮,孙妈妈就站在帐幔外轻轻地候着了。虔意听见巾帕被浸泡在银盆里细微的水声,迷迷糊糊地就是不想起。好难得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屋子里回荡着昨夜残香好闻的收梢,淡淡天光浸润之下,在水一样的丝绢中空灵萦绕,便油然生出一股恬静自适的美来。 她尤其爱这种天将明未明,将起未起的时光,因为格外眷恋,外面孙妈妈殷切的期盼就显得有点讨厌。 孙妈妈呢,心里煎熬,又不敢真把她叫起来。眼巴巴望着天光,恨不得亮点再亮点。好在虔意还是有分寸的,知道在拖懒没用,挣扎着在衾被里打了个滚,孙妈妈便很体意地故作惊讶,“嗳,小娘子起了。” 天阴阴的,不像有放晴的意思。开春就是爱下雨,一春都在风雨缠绵里追赶花信。孙妈妈替她妆裹好。廊外淅淅沥沥落着雨,素荣举了一盏篾丝灯候在边上,虔意自觉提起裙子,桐油纸透出来的光亦是朦胧地团团,照亮她暗纹回转的鞋面。 茫茫晨晖中,有人提灯朝板桥来,虔意便顿住步子在原地等,知道也是赶早来向孃孃请安的。果然见一前一后两盏灯笼,紧接着能看见身形轮廓。定神看去,是二哥郗混带着郗涣。 因为昨夜的事情,她记着这位新来表哥的好,热乎唤了声“四哥哥”,笑得眉眼生花,“来给孃孃请安呀!” 郗混觉得自家这妹妹讨好起人来简直是没眼看,很好心地教她道理,“愿愿,老话说日久见人心,不在这一时半刻的。” 虔意说你懂什么,“读好你的书吧!别赶明儿上崇政殿作策论去,你对官家说,为人臣者不在一时半刻,官家您等着我日久见忠心吧!” 她故意捏起调子说话,逗得身边人都发笑,郗混又是好笑又是气,摇头晃脑像个老学究,一个人撇下他们便往萱寿堂去了。 这位潍州来的四哥哥,温温润润,就像玉坠子一样,嘴角总是带着笑。他此刻站在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见雨水宕起石板上的水渍,侵湿了她缃红色的折枝罗裙,欲要伸手替她提一点裙摆,又怕唐突不妥,只好敛眉和声道:“下着雨,妹妹也快进去吧。” 爹爹今日一早便上朝去了。官家逢三一朝,漏夜就要入宫,朝食都没在家吃。据说一般碰上这种朝会,他们一众臣僚喜欢聚在御街南段的早点摊上吃,尤以张三哥的烧饼酱菜与曹婆婆肉饼为胜,听爹爹说那是顶好吃的朝食,家中第一,曹婆婆排第二,张三哥就得排第三,什么樊楼铁薛楼,那没法比! 孟夫人早已经服侍老太太洗漱过,老太太身边的吴嬷嬷正盯着使女们摆朝食,热气腾腾的粳米粥,鲜嫩的鹌鹑腿子,各色馒头与合节令的花饼,被使女们一一摆上桌来。虔意虽然随姊妹们站在正厅,魂早就被食物香气勾走。暗地里咽了口口水,知道这还只是开始,心里由衷地感到欣喜。东京城的坊市们,在经过残冬短暂的休息之后,又迫不及待地追赶着时节,开始兜卖各种好吃的啦! 身旁的小妹妹寄意伸出手暗地里牵牵她的袖子,压低声音提醒她,“大姊,收敛一点,孃孃在看着你呢。” 果然背脊一凉,太专心与美食深入交流,忽视了老太太、孟夫人还有孙妈妈不约而同投来的三道目光。老太太更多的是疑惑,孟夫人有一种丢人的了然与尴尬,孙妈妈是自知烂泥扶不上墙,见怪不怪地习惯性动作。 老太太抚平褙子上的皱痕,知道他们后辈起得早不禁饿,一个个两眼放光全盯着朝食呢——尤以虔意为甚。便也不再拖延,利利索索地说,“一早庾转运家就有人登门,说庾太夫人用过饭就要来。京中一些旧交,你们走动得少,一来二去也就生疏了。人情本就是线一般的东西,你松人家也松,你紧人家也紧。何况二郎那官差本就是个中伤人的事业,作为后宅主妇,不把关系维系好,人脉拓广些,终究要吃亏。” 孟夫人忙道是,“息妇谨遵母亲教导,昨日已照母亲给的名册,将来往的礼都备齐全了。” 太夫人亲自伸手扶了孟夫人一把,笑道,“很好,你做事我如何不放心?”她凝神想了想,又说,“昨日宣国公特地差人来问好,算辈分没有我去拜他的道理,你爹爹今日上朝去了,大哥儿,你带上愿愿,过国公府一趟吧。” 虔意浑身一凛,下意识抬起头来,拽回刚刚还游荡在吃食上的心思,使出浑身解数来推脱,“祖母,大哥哥去就可以了,我一个女孩儿家,我不爱出门。” 不爱出门就怪了,前些日子恨不得天天飞出家门,找那些姊姊妹妹们吃饭喝酒。 别说旁人,便是最小的寄意,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写满了四个字——你不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