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老太太在潍州作养得宜,江南山水养人,竟比离京时还要显得精神些。她此番入京,相随的是大伯父的幺姑娘称意与四子郗涣。 原本将她一行人接回家,一家子用过晡食,大家看见老太太满面慈和,谈笑风生,稍稍松了口气。想着不仅好山水把人养得妥当,把脾气也养得温柔。谁料老太太盥洗罢手,提裙端端正正落座在榻上,见着虔意第一句话便是,“愿愿,你怎么还没有定下亲?” 老人家对孙辈儿婚事着急操持,这很能理解。虔意悄悄的扯了扯孟夫人的衣袖,孟夫人便很识趣地将话头转到称意身上去了。她侧过身子站在那花梨喜鹊海棠式样的灯架子边上。因为交过春,家里惯常换了淡胭脂色的纱罩,在橙黄光晕缱绻之下,便有温和恬淡的光,照亮孟夫人褙子衣缘花叶交叠的纹样。 孟夫人保持着得宜的笑,“母亲,这是大哥哥家的涣哥儿?当年大哥哥一家上潍州去的时候他才多大。如今竟都要去折桂了。” 老太太不声不响抿唇,心中跟灯一样通透,知道这个做娘的不愿意当着大家子的面议定女儿的亲事,她这个做祖母的更无需再多说什么。只要在关键时候有分寸,不出乱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苦像年轻时那样寸步不让地较着。 “他此番春闱应试,我趁尚能走得动,也随他来走一走。京中老姊妹们积年不见,逢日里山高路远,甚少往来。不说失了礼数,总还是想念。” 孟夫人忙引着她们姊妹三个上前,“见过你们四哥哥与七妹妹。” 映入眼帘的乃是一双青色皂靴,微微透过萦青色的袍裾,令人莫名想起《诗》里低回章句。因着远行,并没有穿读书人惯常穿的宽袖襴衫,改为窄袖圆领袍。也许是因为他恰好立在灯前不远的缘故,虔意能清晰窥见他衣衫上光滑流转,乃是棠棣之章。 紧接着便是极温莹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却又多了几分稳重,倒像是清涧水流徐徐。虔意不敢看向他,引着两个妹妹们低头,只管掖手低眉屈膝下去,两边一掖一揖,几乎是同时,带着相似的客气与些微不易察觉的亲切,“三妹妹安。” 她也忙福身下去,“四哥哥万福。” 在彼此作礼的某一刹那,二人反倒隔得近,随身所佩的荷囊香气能够为对方所闻,不过瞬时,便各自起身,与兄弟姊妹们问安道好去了。 正说话间,外头小厮一阵儿低促靴声,垂手在门边上回话,“老太太,宣国公府来人问您好。” 老太太忙说,“请进来罢。” 那是宣国公跟前的三多,算是国公府里顶有面子的人了。他恭恭敬敬地入堂中,神态谦和,没有半分公门家仆骄矜豪横的气势,向太夫人揖手,“公爷今日恰遇太夫人携眷入京,只因要入禁中向官家回禀差事,未能亲向太夫人问好,殊为失仪。故亲甄薄礼,命小仆相送,望太夫人福寿康全,宽谅后生不周之罪。” 老太太年轻时就是东京的贵女,又在人世上周旋了这么些年,知道这位公爷以后辈自视,把面子放得低,于细微处不想让人留话柄。其实公府家爵位摆在那里,没必要与一个老太太谈这些,宣国公也不是走的荫袭爵位这条路,更谈不上什么老辈亲缘。 老太太端直了身,瞧了郗拙旁边的长子郗敦一眼,他便立时明白祖母的意思,自己亲自把三多扶了起来。老太太蔼然一笑,略略颔首,“劳公爷记挂,老身身子尚可,此番来京,正是为的探访故旧。早闻公爷怀远大捷回朝,老身虽久居潍州,亦亲见潍州百姓欢抃,感念官家任人贤能,平塞安疆。公爷威武才捷,真有乃父之风。” 这位宣国公的父亲是先帝朝亲封的定远大将军,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最终因病逝于漠北。他年幼失怙失恃,被先帝接到宫中做当时东宫的伴读,及至当今即位,贼寇南侵,他自请率兵征讨,在怀远打了个大大的胜仗,也算是承先父遗志了。 三多自诩为公爷身边一等识空便的人。只是毕竟他们府里人情往来少,一般有自家公爷一张嘴在前头撑着,他们这些做仆从的反倒无需多话,老老实实看眼色行事就好。当时公爷从福宁殿回来,在花厅里用饭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要派个人上郗大谏家里问老太太的好,三多愁眉苦脸,被迫持节出使。 他们公府说不好听点就是个汉子窝,自家主伯在酒宴上不让女人近身,在家里更是这样。反正都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过一遭的糙汉子,一时间也受用不来恁多精细活。 故家里虽有使女,但不多。 而郗大谏家里可不一样了,小厮也有使女也有,三多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家里正常该有的男女之例。譬如刚刚引他进正堂的那位姐姐,就和声细语地很是温柔,这么一相消,他觉得出趟门仿佛是从和尚庙里下回山,看看滚滚红尘人世间。 真好!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