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是陷入了辽远的回忆,看起来简直像民间失去爱子的严厉老父,可眼中却流露出如释重负的复杂神色。 崔游母族叶家势大,一力支持皇帝夺嫡登基。后来叶家军力日益强盛,皇帝深感外戚之威胁,借宋阁老之计铲除叶家,静贵妃于宫中自谥,崔游难以立足,自请前往漠北。 漠北苦寒,匈奴猖獗,皇帝原本以为崔游回不来,没想到崔游真的继承了外祖父的领兵之才,十年间在漠北站稳了脚跟,建立了墨羽军,表面上父慈子孝,实则坐拥一方,令皇帝忌惮不已。 年轻时皇帝还有平定四海的雄心,但如今年纪大了,优秀的儿子便不再是他的期望,而是虎视眈眈、威胁他权位的人。在皇帝看来,崔游抗拒他的赐婚,不是真的对一个民女动了真心,而是为了表明一种态度——他不愿再退让。 以崔游在漠北十年经营,一朝阵亡,甚至连尸体都没见到,皇帝总不敢相信。只是崔游一死,皇子们的绝对实力天平被打破,皇帝又成了天下无可置疑的主人,他为儿子的死感到一丝喜悦。 崔邺没有说话,他对皇帝的沉默心知肚明。他见过这位骄阳般的兄长,在他的光辉下一切阴暗无所遁形,像刺伤眼睛的太阳,但他对崔游并不讨厌。如果当年他和崔游一般强大,重华公主绝不会前往匈奴和亲,因此为了得到这份权力,他只好请三哥去死了。 “罢了。”良久沉默后,皇帝问:“老三养着的女人,现在在哪里?他不在了,朕也顺着他一次,给老三媳妇上个玉牒,好生养在京中吧。” 崔邺道:“儿臣曾派人查过,三哥本打算将此女送出城外,但护送此女的护卫尽数被杀,只怕凶多吉少。” 皇帝眼神一暗,眼中翻滚出伤痛的情绪,崔邺暗嘲皇帝的虚伪,旋即沉沉下拜:“逝者已逝,还请父皇保重身体。三哥泉下有知,定会感怀父皇拳拳关爱之心。” 皇帝微一点头:“不提这些了,朕另有一件事。” 他眼中精光一闪,看着殿下的崔邺:“国库空虚,朕暂时不欲与匈奴死战。过段日子匈奴使团进京求娶大凉公主,以结两国邦交。这件事,朕全权交由你来办。” 崔邺猝然抬头:“父皇,匈奴本就退出漠北以外,何须与他们和亲!儿臣请亲自领兵退敌,不胜不还!” 话音未落,崔邺回过神来,皇帝懒懒靠在书案前,还是带着笑,只是锋利的目光刮过他的脸,眼神中带着毋庸置疑的意味,饶有兴致地观察崔邺的表情。 重华公主和亲时,崔邺在未央宫前连跪七日,第七日深夜大雨,重华抱着形销骨立的崔邺哭的肝肠寸断,令人强行把他抬回寝宫,等崔邺从昏迷中醒来,重华公主的依仗已经出了上京,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皇帝岂会不知崔邺对和亲一事深恶痛绝,但他偏要如此,崔邺想要他从指缝中漏出的权力,就必须在最在意的事情上向他低头,皇帝唯恐养出下一个崔游,他要的是崔邺的绝对臣服。 崔邺上扬的眼尾染上一层薄红,修长苍白的手指在玄衣大袖的掩盖下掐进手心,他好像再次置身于倾盆大雨的未央宫前,湿透的衣裳抵挡不住彻骨冷寒,阿姐的哭泣响在耳畔,他眼前浮现出一双沾染泪意的琥珀色眼睛,既温柔,又哀怨。 阿姐,对不住。崔邺闭了闭眼睛,一拜到底:“是!” 皇帝满意地笑了,他放柔了声音:“你始终是朕最满意的儿子,待此间事毕,朕把宋氏女赐给你。好了,你也累了,回去吧。” 宋唯葭是宋阁老的孙女,国师算出她乃天生凤凰命,能得她为妻的皇子,便是未来的太子。崔邺却一时无暇思考这些,他依言告退,慢慢走出了未央宫。 及至上了马车,崔邺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那双含泪的双眼依然挥之不去,崔邺好不容易压下去,另一双极其相似的泪眼重又浮现。那双琥珀色眼睛娇娇怯怯,满是爱意,即使受了委屈,也会再次贴上来。 浓重的郁气盘绕在他眉间,崔邺隐匿在黑暗中,像一尊美艳而乖戾的邪神。他捏住抽痛的眉心,在马车的晃动中不耐问:“到哪了?” 曾白道:“转过乌衣巷,便是皇子府了。” “嗯,走罢。” 又过了片刻,马车中烦躁道:“算了,去青山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