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宫的宫人放下厅中帷帘,将冷风隔绝在外。 天色愈凉,宫人都添了外衣。 姜太后罩乌缎外裳,羽袖下手握绿松石持珠从内室缓步出来,看着卫令姿目光清远:“皇后刚回宫,有什么事情值得皇后不加定惊安神就来见哀家?” 恭敬欠身施礼,卫令姿神态矜持:“行将岁末,六局定下的来年开支预算,不知太后娘娘有否过目?” “看过了。”宫人整理了椅子上的软垫,姜太后在厅中坐定。 厅中宫人暖杯浇茶,气雾升腾,沸沸缭绕。 听姜太后说话云淡风轻,卫令姿继续道:“六局女官是先太后在时委任,深通谙练,无有不妥。然臣妾翻阅往年司计账簿,发现宫中支用年年增多。” 姜太后一脸平静,语气无奈:“此事嫣儿也上过心,试过让宫中削减用度,却是见效甚微。” “开源节流只能应对一时,难解症结。” 卫令姿将拟好的统计清单交到姜太后手边,“先帝在位时,宫婢从三千余人增至六千,陛下登基至今,又增上千。宫婢之数只增不减,开支度用也就水涨船高。” 过去三千人做的事情,如今七千人去做。但七千人的月例开销,却不能照着三千人的去发放。 此乃症结所在。 卫令姿慢慢试探着进入主题:“陛下大赦施恩天下,尊卑老幼皆有所受,然这份恩典却未惠及宫中。臣妾自觉失据,特来请示太后娘娘,能给她们一个离宫的恩典。” “不可。”姜太后反对果决,“宫中人事繁琐,弄出纰漏来,恩典就成了罪过了。” “唐太宗曾放三千宫人传为佳话,后来唐高宗更留有《放宫人诏》流传于世,子仿其父,皆得圣名,恰可证明此为善举,有可行之处。” “七千余人,仅仅胭脂水粉所耗之数就常年不下十五万两白银。这些银子若充军需、留存国库,经年累月十分可观。” 卫令姿挺直后背,为自己支撑底气。 “她们中大多或是早年战时被掳、或是因家人连累入宫,已过婚配之龄的便有七成之多,眼看着只能在这宫里空耗年岁,苦苦熬到垂暮之年,送到宫外庵堂养老,这一生也就如此了。” 说到此处,连安康宫的宫人们都似有了共鸣一般,想到自己最可能的归处,不免低下头去怅然失落。 “臣妾的打算是,先从行宫园林开始,那里有上千宫人,每日侍弄花草、种植修剪,人浮于事。就让她们自行决定去留,留下的各司其职,离开的配放赏银。” 卫令姿低眉顺目地,将考虑多时的想法说出,“人心多思,想留的赶不走,想走的留不住。姜嫣姑娘惯知宫务,又关心此事,臣妾可以与她一同商量摸索。行宫不生变故,再施恩于内宫,太后娘娘觉得如何?” 宫人们的情绪,卫令姿的安排,让姜太后产生一丝动摇:“容哀家斟酌斟酌。” 半年,卫令姿算是对姜太后的性情摸到一些。 先太后在时就没有与之争过掌宫之权,先太后去后连六宫格局都不曾打破半分。之前她以姚氏之事求请试探,更让她知道姜太后的随遇而安,迂拘保守。所以姜太后才会这般矛盾,一边看重姜氏出身的姜嫣,一边又体谅身为皇后的她。 矛盾地,不带攻击性,也不易受人蛊惑。 这个性情她摸得到,六局之人也一样能摸得到。正因如此,双方才能相安无事。 “从前在梁宫之中,也有许多人,他们久离亲族,孤身一人,望尽前路。”卫令姿明眸微转,又垂下眼睑,转了话锋,“动心忍性,屏气吞声,当中苦楚,不足为外人道。” 听出她话中有话,姜太后本严肃的眼色多了复杂的情绪。 绿珠见状,将手里装轴的字画交到了太后身边的侍女手里。 画上枝叶繁茂,乌鸦衔食回伺其母。 上头行云流水般“慈乌反哺”四个字,是萧彻亲自题的。 她确信,姜太后可以一眼认出萧彻的字:“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慈乌反哺,人同此心。” 人同此心。 让她们出宫去与家人团聚,侍奉双亲,成婚生子,享天伦之乐。 在安康宫中待了半个时辰,出温室没走几步,卫令姿就忍不住拢了拢身上披风。她的鬓发被吹飞贴到额头,瞧了眼墙头探出的光秃秃的枝条。她一天绷着精神、紧赶慢赶的,倒陡然在高墙夹道间被一阵风给吹迷糊了。 “阿令!”神迷意夺之际,一道身影忽然从身侧一把将她拥住。 玄色大氅将她的藕色披风吞没覆盖,道上枯叶被秋风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