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捺着眉气不过,转过头愤愤说大姑娘愈发不成样子了,却见沈南宝端端坐在车上,耳边的两枚坠子,迎着光正一闪一闪,恍惚在笑似的。
她也确实在笑,朝着风月轻轻扬了一下眉梢,“这样埋汰自己的话都说得出口,可见是气狠了,且等她自个儿回过神罢,省得我提点她费那些个力气。”
说完她低低笑出了声,正这时,剌剌的一声鞭响,马车动了起来,沈南宝坐在里面,好似坐在一叶扁舟上,随着车幔外的金光水一样的漾进来,整个人跟着晃晃荡荡。
也不知荡了多久,忽听得车把式高吁的一声,鞭子猛地扯紧,马车瞬间停下,沈南宝竟一时不察,差点跌了个趔趄。
幸得好风月扶住,还来不及道说什么,外头那车把式扬声道:“五姑娘,平章知事府到了。”
沈南宝行下马车,踅过身,就见到正晒在日光上、鎏金得烫目的匾额,上面大书‘澹台郡公府’五个大字。
阀阅拔来一长随,戴着六合瓜皮帽,浆洗得焕然一新的衣物,走进来还能闻见皂角的香味。
大抵是桉小娘子鲜少邀人,又有外头那些对自个儿女儿的编排,遂一径叫郡公府夫人急得嘴角燎泡,一听这消息直顾叩菩萨拜佛祖的答谢,也因而叮嘱了府上所有人,不得怠慢大姑娘的客人。
所以门前的长随也不摆那些趾高气昂的姿态,只管俯身恭问:“来的可是沈府的五姑娘?”
沈南宝点了点头,让风月递上青色皮面的帖子,便笑道:“叨扰了。”
长随嗐了声,抻着脸皮儿笑,“哪里叨扰呢!大姑娘早早就装扮好等着五姑娘嘞!”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俯下身子,抬起手往门内引,兜兜转转不知绕了几处回廊和月洞门,待走至一处嶙峋假山,无数秀石叠嶂,百花争奇斗艳,几株海棠从旁斜喇而出,亭亭姿态,不必风送,便已是扑鼻的甜香。
偶一抬眼,就看到远处水榭亭台里端端坐着一人,蹙金绣红的大袖,乌黑的盘发上珠旒钿璎,隔了老远都能被晃花了眼。
风月不免凑在沈南宝耳边嗡嗡哝哝,“小的先前听那些下人说起这按小娘子,原以为是个实在的主儿,没想却恁般爱穿红戴绿?”
刚说完话呢,走在前儿引路的长随疾步上前,抄着袖子叉手唱诺,“大娘子,沈府的五姑娘来了。”
沈南宝一惊,忙忙行了上去,蹲了个福,“夫人万安。”
郡公府夫人年逾三十的年纪,又主事经年,嗓音不啻年轻的小娘子,自有一番威仪赫赫的气派,只听得她一声起,紧接着抛来一句,“你那信我瞧过了……”
她从鼻腔里短促的哼了一声笑,“你倒是惯会讨巧,说什么对摩睺罗有兴致,我记得你那个养祖父不是坐茶的?那里多的是这些文玩,怎那时不见得你这般上心?”
沈南宝听着这话站直了身,也没抬眼,盯着脚上那朵并蒂芙蓉,温声道:“叫夫人笑话,夫人既晓得我那些个事,也应当晓得我养祖父养祖母的境况,像那等文玩哪里是我们这等人家能够企及的,遂我总是在一旁观瞻,连手都不敢伸出去碰一下的,而今……见着桉小娘子送来的那物,自然心里愈发欢喜,更愈发想同桉小娘子唠一唠这摩睺罗里到底是怎样的乾坤。”
郡公府夫人坐在石凳上,看沈南宝低首搓弄着手指,眯了眯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得她搓着那扇柄一转,光便从扇面透过来,在她脸上溜溜的转。
“我原以为只有桉姐儿才喜欢这样的玩意,没料你也喜欢,你既同桉姐儿志同道合,想来也不如传闻所言那般不堪的罢。”
她兀笃笃提溜出这些,换做寻常人家早便臊起了脸子。
沈南宝呢,仍是埋着那颗头,作一幅乖巧的样儿,“郡公府夫人这话说得,传言是哪样的传言,我不甚晓得,至于和桉小娘子合不合得来……我还没同她说过话,也不好妄断。”
这话撂下,一阵风拂过,吹动水波粼粼,树叶飒飒,淅沥沙啦的,郡公府夫人的笑声便像利刃一般破空而出。
“你倒会说话得很!”
这语气倨傲,沈南宝听着,只是陡然的,像攀到了峰顶,势不可挡要地杳杳下落,所以这语气寞然了起来,落落一叹。
“要是桉姐儿似你这样就好了。”
沈南宝眼际登现一双青花软缎的鞋,很快就有一双微凉的手握住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对不住得很,我堂堂一个长辈方才却同你使了小性,咄咄逼人了。只是你且得怜解我,毕竟我那姐儿甚少在外打交道,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我自然要小心点对待,只怕她错交了人,被旁人有利可图了。”
沈南宝咂摸出她言辞里的提点,嘴角微抿了点笑,“我省得的。”
大概是她生得漂亮,一双秀眉又温顺地捺着,叫郡公府夫人看着只心生怜疼,哀致地叹了声,“其他的大家闺秀哪能有你这般懂事,想来也是你辞章的身世造就了你的解人意儿,你祖母也算是临老临老添了一乖顺的可心主儿,日后可有的福享了。”
之后几句不过是客套的场面话,郡公府夫人热络地吩咐人,让他们引了沈南宝去桉小娘子所居的玉磐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