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的一声,胡妈妈不禁抬眼瞧了一瞬。
殷老太太正闭目养神,错金的窗纸花筛进来斑斓的光,溜溜的转在她的脸上,像粼粼金色的水波,压得神情壅塞。
胡妈妈垂下眸道:“昨个儿小的听悠柔说申老太太在沉香轩用了膳,打二更才回的舒迟院。”
殷老太太哼了声,睁开了眼,“自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容小娘肚里的种又不是她容家的,她当然不在意,也别说倬哥儿了。”
胡妈妈道可不是,美人拳一下缓、一下沉地敲拍着,仿佛敲进了殷老太太的心底里,“她就是为了那个漪姑娘才整这么些折腾出来。”
殷老太太嗐了声,“还是你看得清明,不像那容小娘,遭她那个母亲牵着鼻子走。”
胡妈妈道:“这也怪不得容小娘,那毕竟是她生母……”
“生母。”
殷老太太从鼻腔里冷冷地挤出一声,“生母都不把她当回事了,她还紧着跟宝贝似的揣着。”
屋外忽地一阵风,刮得树影婆娑,金光乱碎,溜进屋子里,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殷老太太透了口气,视线钉在美人拳的皮套上,蓦地一叹,“也怪我,要不是当年那事,老爷怎么能而今这般宠着容小娘,刺金镂绣说给就给了……”
胡妈妈听她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怅惘,忙忙嘬了嘴安慰,“老太太,这哪能怪您呐,自古宠妾灭妻就没有好的下场,您这也是为了老爷好不是,不然这要是拿到明面上来说,妻妾失序,别说会遭人戳脊梁骨,更是少不得被弹劾。”
这番话说得殷老太太神色稍微霁了,却仍是大叹着,“你说得没错,妻妾失序,是要遭士族嗤笑,老爷好容易才领到开国子的爵位,可不能叫容小娘她们抢攘了。”
沈南宝回到荣月轩时,日头已有下跌的兆头,往远看去,红红的一片,溶在树梢,隐约有一撇月影儿。
因着才刚的事,家宴也不兴举办了,只管用了晚膳,等断黑,再由沈莳领一摞长随,捎着炮竹、纸钱等等往僻静河畔撒石灰,恭送祖先回转‘阴曹地府’。
沈南宝因而叫了方官去厨房领膳,风月便是这时披着落日的余晖拾级进了屋。
大抵是才刚跑过,圆圆的脸蛋透出丰腴的红,她喘着粗气,翕出齐整的小牙,圆圆的眼睛也弯弯的,“姐儿,您猜小的由着您的吩咐去给桉小娘子送帖,按小娘子怎回的?”
沈南宝端坐在铜镜前给自己卸行头,斜斜睇了眼铜镜里的风月,一笑,“你还同我卖关子呢?索性我今儿心情好,便同你兜搭兜搭……”
她略沉吟了会儿,“是邀我去她府上?”
风月那张脸就在铜镜里瞠目结舌起来,“姐儿您怎么这么神通?您怎么晓得桉小娘子邀您去府上。”
说着,一壁厢上前来,接过沈南宝手上的活计,剥下一串耳铛,放进黑漆嵌螺钿的抽屉里。
抽屉里放满了各色耳坠玉铛,随着一掳一阖,晃晃荡荡的,交缠出稀里哗啦的一阵响。
风月的声音就在这样的声响里显得愈发清脆,“还是姐儿您信里写了些什么?能说得动那位大佛。”
沈南宝挑了眉梢,有些讶异地看向她,“早前送信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去了一趟,就改头换面似的了?”
风月神情透了些赧,唧唧哝哝地道:“原是小的眼孔子浅,领着姐儿的信去了哪儿,听周遭长随一说,才晓得那桉小娘子是个不爱见生的主儿,身体也康健,不知是因着什么。”
沈南宝前世听布氏提起过,说好好的一含金汤匙出生的主儿,没想却跟那魑魅魍魉一般,羞得见天光,不晓得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喝了孟婆汤,跨了奈何桥都不能够,非得到这辈子来偿还。
沈南宝翣了翣眼,没揪着这话再说下去,只问:“邀我多久去她府上?”
风月道:“按小娘子说了,择日不如撞日,便明日罢。”
言讫,风月脸上的笑意一霎收梢了,只管怅怅地盯着沈南宝那颗乌黑得发亮的后脑勺,道:“小的倒是忘记了,姐儿正被老爷禁着足呢,这该怎么出去?”
沈南宝将绾好的纂儿散下来,泻在胸前,拿着篦轻轻一梳,衬着那莹莹烛火好似一方小小的瀑布,滑亮亮的。
“爹爹镇日三顾茅庐似的登门拜访只想同那些官儿攀个交情,而今我能让桉小娘子破天荒地邀上府,若我还能叫桉小娘子赏脸出府,这不是能讨得一点平章知事的恩情?”
风月听罢,从鼻腔里哼哼地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别瞧老爷平日里看着仿佛书蠹,啥都拎不清的模样,这临到关头,算盘比谁都打得精妙。”
正说着,敷了一层窗纸的镂花窗投下来一道人影,由远及近,橐橐的步声踩得风月神色一霎惶恐,待得隔扇推开,露出方官那张脸,她才大舒了口气,“原是你,把我吓得。”
方官疑惑地掀了眼帘,复又垂了下去,从食盒里端出几道膳食。
瓷盏搁在桌面磕出一阵清脆的响,沈南宝耸着鼻尖嗅着热气腾腾的油香,一壁厢看着风月打趣道:“可见无事还是不要在背后乱嚼舌根的好,这闹不准哪日就被人拿去做了话柄,叫你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