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倒嗒然起来。
其实沈南宝也是个可怜见的。
还不记事的年纪,她生娘顾氏因嫉恨,害了大娘子彭氏落胎。
大夫说了,大娘子怀的是个哥儿。
行四的哥儿,还没取名的嫡出,就这么胎死腹中了。
为了平息大娘子的怨怒,又加之五姑娘的出身本就饱受争议,遂当时便将娘俩一并赶出了府。
本以为也不过如此,谁料那顾小娘又是个短命的,离府没个几月便过身了。
也因而,五姑娘长到这么大了,一直养在外人身边,都还没见过亲生父母。
昨儿好容易见了自个儿的爹爹,没想被扔在了一壁儿,不闻不问的。
这换谁,谁都受不了。
殷老太太叹了一声,“你晓得错就好,我也明白你心底的委屈。”
说着,朝她招了招手,“宝姐儿,你过来。”
沈南宝依言上去,顺势搭在了殷老太太的手上,听着殷老太太长叹一声,“其实我昨夜回去,心底儿也跟油煎一样,辗转反侧了许久,总觉得让你禁闭太过了,毕竟你心里是顾念着你爹爹,顾念着亲情的,才闹了那么一通。”
亲情?
前世她或可如是所说心心顾念着,今世她是怎么都不可能有期盼。
沈南宝抿了唇,微微一点的弧度却透露出怯怯又希冀的况味,“祖母不置气就好,哪能叫祖母因此挂怀,瞧瞧祖母这两眼鳏鳏的,真真叫孙女捏心。”
殷老太太摇头说不碍,喉咙却滚了滚,疾疾地嗽了几声。
一壁儿的胡妈妈忙忙拍起殷老太太的背,给她顺气,“老太太,您瞧瞧您,让您莫要急,莫要急,先把药喝了,您非不听,说什么等老爷回来,老爷是被人构陷的,就是去那什么御史台,也一定不会出事的。”
话这么别有用意地抛了出来,沈南宝很知趣地抢过白,“祖母,爹爹出事了?”
殷老太太这时眼梢濡湿了起来,援巾拭了拭,没拭得干净,反倒大泪倾下了。
胡妈妈见状,忙忙道:“五姑娘,是今儿一大早的事,那殿前司的班直各个压着刀进来,说什么老爷是收了昆吾氏的暮夜金才大胆上疏替人求情,好话歹话都不听,非得要重刑拷问了老爷!”
这话撂下,就是彭氏也掖着眼梢恸哭起来。
沈南宝恍惚是大受震撼,脸膛噌然白了,“那,那这该怎么好?”
她颤颤巍巍的起身,摇摇欲坠地杵在那地儿,“我才回到家,父亲就遭这样的劫难,难道真如他们说的,我生来就是孤绝的命儿,注定要妨死亲人?”
说是这么说。
其实大家肚里头都敞亮,沈南宝一径养在他人府上,早不接回来,晚不接回来,偏偏这时候接回来,为的不就是给沈莳这事填窟窿作用么。
所以殷老太太和彭氏听了这话,一时都有些眼神发虚,只管拿锦帕遮掩着。
胡妈妈见状忙从一壁儿踅摸过来碗药,“老太太先喝药罢。”
那药刚刚盛好,乌黑的水,墨汁一样的透着亮,横亘在殷老太太的一双眼上,闪烁出残缺的、生疏的、狠绝的光。
殷老太太抬起头,“宝姐儿,你也不要太担心,就如同胡妈妈说的,清者自清,你爹爹会逢凶化吉的,若是不能……”
殷老太太顿住,慢慢的、慢慢的,露出壮士扼腕的神情,“那也只能认栽。”
彭氏接过茬,语气寡凉而绝望,“这事是经那殿前司都指挥使萧逸宸的手,他和咱们之间的那些过节,定定是恨不得冤死了老爷去!”
这话一如前世,再听着,沈南宝却没了前世的忡忡,倒多了些闲人看大戏的悠悠。
甚至还想搭喳几句:
见死不救的杀父之仇,真真只算得上过节么?
还是你故意说得这般轻巧,只为勾起我的悱恻?
想是这么想,面儿却做得足,譬如屈着的眉,捺下的嘴,“黑是黑,白是白,说什么也不能叫他们污蔑了爹爹去!”
殷老太太斜签在隐囊上,听着这话抬了眼帘,认认真真地看向沈南宝,见她一脸的愤慨,眉敛了几分,头一仰,手一扽,便把那药喝了干净。
那药苦,喝起来刮喉咙,一口下去,冲得心口发闷,整个舌头都酸涩得很,连带着话都格涩了起来。
“说是这么说,咱们各个都是妇孺,谁有那个说话的一席之地,别说我们了,就是你母亲的爹爹,位及国子监祭酒,兼领太史院事,主持修历,也无可奈何。”
彭氏听闻,那双眸涌动出沉沉的哀惋,却不过一瞬,她掖了掖眼角,嗽清了嗓子道:“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北郡侯府的侯爷因曾击退交趾国有功,蒙授‘周公’,并任平章军国重事,只要他为老爷言声几句……”
“而今天下大治,官家好听讼明决,必定忌讳着朝臣滥用私刑,坐假人命之事的。”
突然的一声,宛如刀刃铮铮,登时斩断了众人的思量,只管转过头望住沈南宝。
视线里的人正巧抬起了眸,露出那双深宏如海的眼,眼里有着人参不透的粼粼波光,她说:“何不同殿前司的指挥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