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宫廷诗人用妙笔记录下这样一则典故,指认天子携新欢从江南返回太京的那日正值残冬,瑞雪兆丰年,于是他兴致所至,前往丽景苑赏雪。
苑中本是一派枯枝,连青叶都无,岂料被葛氏的容光照拂,陡然变成初春光景:天时甚觉和暖,池沼俱已解冻,各处群花大放,青翠萦目,红紫迎人*。
天子见了,龙心大悦,愈发待她如珍似宝。
她的美貌足以令百花在寒天齐放,闺名葛矜紫又与名贵的牡丹花种葛巾紫同音,皇帝就专门为她建造了绿华、紫英、黄萼三座宫殿,壁嵌金珠,地铺白玉,椽桷之端,悉垂铃佩。
殿后遍种牡丹四千株,早晚浇灌百般培养,夏日则遮凉篷以避烈日,冬日则围布幔以避严霜*。宫人谓之三花殿,客妃其人自然就是群芳主,映彻辉煌,心目俱夺。
佐雅泽出生后,随阿娘住在这三花殿,近前伺候的内侍多达五百人,在无上的荣宠和快乐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光。
皇帝甚至早早定下爱子的文武讲师,分别是太宰齐邕及时任大司马大将军的李昊,待十三皇子年满八岁,即可正式出阁读书,还选了八望中秦氏、楚氏的子弟作为伴读。
八望,即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八个世家巨族:齐、秦、楚、燕、赵、魏、韩、堂溪。
葛客妃宠冠后宫,又有被偏爱的皇子傍身,渐渐地无人敢多说什么了——直到她于生育十四皇子之际难产而死。
佐雅泽的人生,自那一刻起,迎来了灭顶之灾。
皇帝憎恶佐雅云,认定他的出生害死了爱妃,如何肯善待这罪人?
加之葛客妃得宠后,除了同襄皇后交好,压根不懂得拉拢其他嫔御,亦不通荐引帝王雨露均沾的处事之道,早惹得众女不满。
她们忍气吞声许多年,好容易熬到三花殿的正主不在了,那还不墙倒众人推?
三花殿每门俱着近侍十人,密密访察十三、十四皇子的过失,哥儿俩的顽劣,被一分增作十分地在皇帝跟前传播。
久而久之,积毁成山,皇帝愈发疏远两名最年幼的儿子。
三座宫殿被封闭了两处,独留下一座空洞洞的紫英宫,四壁的金玉玩饰一概剥离,人手亦缩减至十人而已。
由于降生时不足月,佐雅云先天不足,注定年命不永。他数次发病昏厥,都没人及时请太医出诊,以至于紫英宫常备着一口棺材,等他几时咽气了,直接往里一装!
那时候的佐雅泽并不在弟弟身边,因为他九岁以后,连这样一个“家”都失去了。
他再也没能见到弟弟。
无母何恃?无父何怙?
他心中有愤恨,有不甘,有怨怼,还全然不肯掩饰起来。
……
*
黎雁山屏息侧耳,捕捉着帐外的动静,确认一切如常后,坐下来严肃地警告佐雅泽:“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有二,一是天子之位,二是圣人之教。葛校尉,你可还记得?”
佐雅泽嘴硬:“学生愚顽怕读文章,辜负先生教诲了。”
“那么,黎某便要啰嗦啰嗦了!”黎雁山厉声道,“圣人云:道、德、仁、义、礼,五者为一体。
“道者,人之所蹈,使万物不知其所由;德者,人之所得,使万物各得其所欲;仁者,人之所亲,有慈慧恻隐之心,以遂其生存;义者,人之所宜,赏善罚恶,以立功立事;礼者,人之所履,夙兴夜寐,以成人伦之序。这是你我做人的根骨,缺一不可*。
“为师在此送你八个字:祖宗法度,圣贤道理。望你牢记于心,以作立身之本。”
黎雁山一壁苦口说忠言,一壁观察佐雅泽有没有听进去。
结果佐雅泽没什么表情地趴在原位,右手紧紧攫着笔,笔尖的墨汁半干,欲滴未滴。
谋士轻叹一气,心道:过刚者易折,这在年轻人身上倒并不算罕见。
他太容易被一种激情所煽动,太容易被一套说辞所怂恿,也太容易被一次挫败所打倒。
他受不了冷笑和暗箭,便觉得人世煎熬,犹如困兽,无处是出路。
自己越是说教,他就越是逆反。
无可奈何的黎雁山取了张新纸,垫在那支悬停半空的笔下,换个角度劝说:“更何况,葛校尉如何认定,黎某是可信之人?”
执笔的手轻轻颤动两下,在白纸上甩下一滴刺眼的墨渍。
这句话问到点子上了。
“不会的,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先生总是为着我好!”佐雅泽下意识地反驳道。
“那就答应我,下次别这么不当心,”黎雁山的眼神意味深长,“你在前方还有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