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客气地对牌搭子说声“失陪”,起身走过来,敛敛神色道:“何事闹成这样?”
施嘉莉“呜”一声用帕子捂住脸,没应答,转身跑上了旋梯,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上了二楼,回到自己卧房坐到床边,也依旧抽抽嗒嗒的,不一会儿,旋梯上又响起脚步声,她立刻抽噎得更厉害了。
卧房门没关,来人敲了两声示意,随后脚步声走了进来。步子在施嘉莉身边停下,一双手轻抚上她头发,爱怜的声音响起:“小姐,小姐,别哭了,啊。”
施嘉莉听出是芳姨的声音,直接扑进她胸膛,脸全埋着:“芳姨!芳姨!你不知道他有多过分!他明知道我喜欢兔子,乳名又叫卯卯,他还拿了兔子肉哄我吃,他就是想惹我不高兴!”
说着,施嘉莉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脸来,颊上泪痕交错,瞧着好不可怜:“芳姨你还记得么?我小的时候,养了两只兔子。他讨厌我的兔子,故意放了猫儿来咬。后来有一天,我午睡醒来,发现笼子里的兔子不见了,只剩两张兔子皮!”说起此事,她又气得咳嗽:“他还不承认是他做的……一定就是他,是他杀死了我的兔子!”
芳姨手上动作顿了顿,又赶紧轻拍嘉莉的背为她顺气,温声道:“小姐,不要再去想从前的事了。您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会大动肝火,这样对身体不好的。”
“可是……”
话还没说完,芳姨就取出一方洁净帕子,把嘉莉脸上泪痕仔细抹了:“对了,小姐不是说后日要随我去乡下避暑么,要带什么东西过去?我给您收拾。”
到底是孩子心性,施嘉莉闷闷地思索了一会儿,注意很快转移了。她从床上跳下,跑到衣柜前取出最喜欢的一只花环提手小皮箱,打开,装入五件款式各异的高领衫子与百褶裙,两件雪白软缎旗袍,一件西式睡裙,一盒巧克力,两管自来水笔,一只小臂长的毛绒兔子。
“我只带这些,丝袜、皮鞋、拖鞋什么的,芳姨你帮我带着罢。对了,我的骑马装也要带,还有那只做冰淇淋的桶子。”
芳姨哭笑不得,劝道:“小姐,乡下不比邬城,更不比上海,连驴子都少见,哪有马儿骑哟!冰淇淋桶子怕是也派不上用场,那里没有冰块的。”
“不嘛,反正都要带上。”
芳姨只好依她,用得上用不上的,统统都带着。收拾零碎也是无趣的事,施嘉莉做了一会儿就不想做了,将这一切交给芳姨,自己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本周瘦鹃的小说,坐到窗子下的藤椅上读了起来。母亲平时不许她读这种书,说是媚俗。
她今晚穿的是件鹅黄色真丝旗袍,搭配兔子流苏压襟,又用同色系缎带辫了头发,懒懒躺在藤椅里,流露出一点这个年纪独有的天然的娇憨来。窗外洋台上长着一片黄刺玫,丰沛明媚,与嘉莉的身影叠在一起,像是颜色泻进窗子里来了。芳姨见了,边叠着衣裳边笑道:“外面的花儿很衬小姐今日的打扮呢!”
施嘉莉笑笑,手指在书上捻过一页,这时,一个佣人丫头来到卧房门口:“小姐,老爷叫您去他屋里呢。”
“宴会散了?”嘉莉抬起头,怔了怔。
“散了。”
施嘉莉从藤椅里起身,顺着二楼窗子望出去,停靠在柏油山道边的一排汽车果真不见了。芳姨走上前来,搓着手担忧道:“老爷定是生气了。”
“不会。”施嘉莉抬手拢了拢头发,“若今天请的是一群‘书香世家’,闹出这样的笑话,他们也许会在背后议论一句我父亲教子无方。但今天宴上要么是生意人,要么是政客,不清白的事他们见多了,我这算得了什么?”
说完,施嘉莉转身出了卧房,去到父亲屋里。进门时,施承良正在窗下桌前抄写《心经》,桌上摆了副金边眼镜,窗子里挂着一只黄亮的铜栅笼子,笼里关了一只活泼的芙蓉鸟,体格玲珑,金羽鲜丽。而母亲坐在梳妆台前,正往手臂上涂抹养肤膏。
见嘉莉过来,施承良从镜片里深深望她一眼,道:“你是愈来愈无法无天了。”
嘉莉走上前拿起小棒逗了逗笼里的鸟儿,撅起嘴辩解道:“都是施嘉隽的错,他故意使坏招惹我,我不高兴!”
施承良竟笑了,手上却未停笔:“你总是不高兴。”
“是我受委屈了,还不许我不高兴么?”嘉莉将手里逗鸟儿的小棒搁下,耷着脸问,“您一定没有骂他对不对?”又摇起父亲手臂,软了声音嗔道:“爸爸!我才是您亲生的女儿,不许疼爱他超过疼爱我。”
手臂被这么一晃,顿时有几个字写得歪了,施承良仍没恼,只停下笔看向女儿,温和道:“我何时疼爱他超过疼爱你了?你不许我接他来家里住,我便没接,这还不算偏爱你么?”
“我是您的孩子,您偏爱我是应该的。”嘉莉从鼻子里“哼”一声,神气道,“施嘉隽只是您侄儿,算哪门子的施家大少爷?一听到旁人这么叫他我就恼火。”
“好了。”施承良道,“一点小事而已,竟也值得恼火。”他用笔端敲了下嘉莉的鼻尖:“我看,应该罚你也抄一抄这《心经》静静心才是。”
施嘉莉直起身子,为父亲揉捏起肩来,轻觑一眼过去:“您真的舍得罚我么,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