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凝露台下来,出宫的路上,见身边无旁人,金粟忍不住悄悄问道:“那幅画怎么会在太子殿下手中?”
金粟原本不识字,贴身服侍薛皎皎久了,免不了日常伺候笔墨,耳濡目染识了些许字,虽不能尽通其意,但字句大致认得。
吴氏擅长做表面功夫,看起来对薛皎皎百般照顾,挑不出毛病,实际上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薛皎皎日常有不少需要花钱的地方,出入宫闱,打点府中上下,只靠那点月例便有些捉襟见肘,故而三五不时会私下将自己的笔墨拿去书肆代为寄售,换取银钱支应日常所需。
闺中笔墨向来不外传,高门大族的千金小姐无须操心衣食,闲情逸致作来消遣的东西,没有谁会拿去换银子,沾染一身市侩铜臭惹人耻笑,若非形势所迫,何至于如此,所以这事并无旁人知晓。
薛皎皎落款题字用的是玄度这个化名,就连被委托寄售的书肆掌柜都以为作画之人是个寒门书生,家贫无资财,又自视清高不肯露面,每次都遣旁人来处理寄售事宜。
刚才那幅画金粟印象深刻,因为银钱给的大方,她当时十分高兴,想着好阵子不用遮遮掩掩去书肆了,没想到一个月后那幅画竟摆在太子案上。
这让她禁不住担忧,闺中笔墨外传,会遭人诟病轻浮,有损声名,更何况是拿去换取铜臭之物,太子殿下若是知晓了,因此看轻小姐该如何是好?
以往薛皎皎对待太子与对待其他人没什么区别,表面上恰到好处的合宜,不会让人感到不适,但也不会让人产生错觉,近来似乎不一样了,虽然相处情形差别不大,但比从前走得更近了。
能得太子殿下青睐是诸多贵女期盼的事,从前薛皎皎对此不甚上心,最近才出现转变,这让金粟暗暗高兴,自然不愿因为那幅画而横生枝节。
薛皎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出言安抚道:“殿下有收集书画的喜好,放在书肆寄售的东西,流通便捷,谁都有可能得到,不必过多担忧,只当做不知便是。”
金粟想了想,她每次去书肆都十分谨慎,唯恐小姐名声受损,没有透露不该透露的信息,虽说小姐家中无人,但太后对她疼爱有加,如今又与太子走得近,日后若能进入东宫,就无须再去书肆寄售画作了,不会有被发现的风险,于是放下心来。
上元节这日盛安灯火彻夜难熄,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各家府中,皆是灿烂通明。
薛曜发现薛皎皎从宫里出来后异常沉默,尽管言行举止依旧从容挑不出瑕疵,眸中色泽却分明凝重郁结。
回到梅苑后,她支开金粟,径自往池塘边走去。
薛曜不放心地跟在身后,“少主子。”
冬日里水边又湿又冷,寻常她压根不会靠近,此刻却见她缓缓停下步子,对着夜雾弥漫的池塘出神。
今夜灯火再灿烂,依旧难掩明月光华,如水清辉泻入池中,一片泠泠静谧。
薛皎皎裹着雪貂裘,苍白的面容映着水面闪烁的波光,仿佛镜中花般一触即碎,她自语般喃喃开口:“曾经我以为到了盛安便是路的尽头。”
怀揣着这样的希望,躲避过凶险叵测的战场,不怀好意的流民,趁火打劫的恶匪,四处流窜的拍花子,为了活下去,将消息送达盛安,洗清薛家军莫须有的罪名,被父兄捧在掌心呵护的人,尝尽了前十年未曾尝过的苦,挖野菜裹腹,与乞丐挤破庙,脚上血痂磨成了茧,历经艰辛以为抵达了终点,完成了死去的人交付给自己的使命,那些亡魂终于可以安息,结果却发现,这条路并未走到尽头。
“朔风城至今仍被异族占据,我父兄和将士们的遗骨尚曝于荒野,城内未能逃出来的人沦为异族俘虏……”
少女喘了口气,从喉咙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钧,压得她胸口发沉。
“然而那一切,这里的人压根不在意,盛安依旧歌舞升平,他们谈论着诗词文章,吟诵着风花雪月,攀比着华衣美服,呼朋引伴沉迷享乐,沾沾自喜晏安鸩毒,没有人想要把被夺走的东西拿回来,没有人记得那座城里还有同胞百姓,没有人去祭奠告慰那些战死的亡魂,连为他们收敛遗骨都做不到……”
原本以为困难的事其实没那么困难,她十岁那年就做到了,原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却并非理所当然,那么多人眼盲心瞎般视而不见。
九死一生将军情送达天听,以为朝廷得知乌古烈背弃盟约勾结铁弗后,会出动王师收复失地,然而占据着主导地位的文臣们,鼓动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偏远苦寒之地,险峻难攻,不宜妄动干戈致生灵涂炭为由,压制住了出战的声音,于是朝廷按兵不动直至今日。
上元佳节,良辰美景,所有人都在称颂盛世太平,无人记得远在北关,有一座孤城被异族占据了七年。
“看着眼前纸醉金迷的浮华,我常常会想,当年朔风城内那些流尽了血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瑕清辉下,少女仰头望月,相比白日里众人可见的温良得宜,此刻的她清冷而幽邃。
在盛安的七年,她仿佛早已习惯了帝都的富丽繁华,逐渐和这里大多数女子一样,变得精致雍容,温软娇柔,此刻才显露出原本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