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自知此时若退,前功尽弃,从此既无颜面对先祖,更无颜面对真心待他的“朋友”。
是以,再怕,再痛,他仍是在梨云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用跪,用爬——亦吃力?地爬近了那抬手便可取走自己性命的少年。
他跪在魏弃跟前,歪歪斜斜地、磕了三下响头。
亦如昔日的阎伦,也曾跪在他此生?愧对的少年跟前。
愧医者仁心,始终有悔。
“求生?者,医者使其生?,求死者,华佗在世而不能,”陆德生?说,“殿下,您带得她?的人走,今生?今世,余下长长久久的年岁,又能以何?面目……与?她?长相对?”
魏弃默然不答,抱着怀中人,静立于庭中。
方才痛得失了知觉,到这一刻,他仿佛才忽的回过神来:发觉怀中的人,她?那样轻。如雀羽,如微末不可寻的空气。他分?明抱着她?,这一刻,却?觉得他与?她?从未有过的遥远。
他留不住她?了。
这一刻,不知为何?,双膝忽的一软。
他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
可饶是如此,他仍然紧紧地、紧紧抱住怀中渐褪去暖意的身体?。
“去……叫太医。”
嘶哑的声?音,犹如从心脏深处、焚尽后挤出的余烬。
他知道,自己输了。
机关算尽,满盘荒唐,终于还是,在她?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生?啊……少时求死,后来求生?。
而人之欲念,在出现“奢望”那一刻开始,便不断地膨胀。起初,不过是想?要活着,后来,便想?要自由。想?要天高海阔,想?要无尽久长的岁月,不离不弃,死生?相随。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还活着——是她?还愿意,陪伴在他的身侧。
终是林花谢春红,朝来寒雨晚来风*。
犹如不堪重?负般,他的背脊彻底弯折下去。
身后静了一瞬。
陆德生?仍旧咳血不止,而梨云惊惶的脚步声?从他身旁、逃命般飞奔而过。
他没有抬头,没有阻拦。
只紧紧抱着怀中人,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庞,被?污血染红的裙裾。
一滴泪,忽自他眼眶坠下,落在她?的腮边。
“谢沉沉。”
他轻声?说:“若你死了,我与?你同去。可你若是为这个孩子死了……若你心甘情愿,舍自己于不顾,只为保下他……”
“我定会?将他扼死在襁褓中。”
他的双臂微微颤抖,低头,埋首于她?颈侧。
“你要团圆,要一家和乐安康……我们,便在黄泉见。”
*
这一夜,宫中彻夜灯火长明。
朝华宫被?视为“冷宫”,已多年不曾这般热闹过,夜中,却?犹如一场乱仗过境,兵荒马乱。
一盆接一盆的热水端进殿,又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出。
“姑娘,用些力?气呀……!”
“姑娘咬住这布巾,万不能咬破舌头了,姑娘、姑娘!”
......
里间传来压抑而痛极的哀呼声?。
偏殿,陶朔为陆德生?包扎好伤口,正听得那声?音凄切,刺耳难闻。
听了半会?儿,把玩着手中玉笛,他忽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床榻之上?面色青白的“好友”:“那位殿下——人呢?”
“既不远千里赶回,敢担得起这贻误军机的罪名,”他说,“总不至于,心上?人这九死一生?的时候,却?‘缺席’不在罢?人藏哪了?”
“……”
陆德生?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伤口,许久,方才淡淡道:“他没有藏。”
“没有藏?”陶朔挑眉,“什么意思?我可带人翻遍了这朝华宫上?下,没见着他半点影子。”
“……”
“秘密?还是,他又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惊世之举啊?”陶朔话音带笑。
“……”
“好罢,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见“好友”面色惨淡,满脸写着不愿多说。
末了,他又满脸无谓地摆了摆手,收了追根究底的心思——毕竟,为难病人,向来也不是他的作风。
更何?况,只要谢沉沉在这朝华宫中,另一个人,便左右是逃不走的。
何?必急在一时?
“这孩子若生?下来。”
陶朔靠在窗边,嗅着空气中那掩不去的腥涩之意,忽的幽幽道:“谢姑娘,可谓劳苦功高。说来陆兄你的功劳亦不小,可想?好向陛下讨个什么赏了?”
“……”
陆德生?低咳两声?,望向窗外一轮悬月,眸光沉凝,“你有空在这同我耍嘴皮子,不若想?想?法子,如何?助她?顺利产子,也好讨你的那份‘功’。”
“我可不敢居功。”
陶朔却?笑:“如今一切,皆因姑娘难舍爱子,不惜拿命来赌、换那腹中子一线转圜之机。与?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说归说。
他的目光却?仍是定定望向那进出不停、人来人往的主殿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