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匹青铜色独角大马拖着苍黑战车,驶往九重山。
云满霜深得圣宠,战车可直入皇城。
他一路闭目养神,心下默然盘算见着皇帝之后的说辞。
马蹄踏上皇城外雨花玉石甬道时,短暂停滞片刻,驾车的亲卫向守军出示令牌。
旋即,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太监躬身踏上车来,温声道:“……特来接引大将军王。”
他声线轻缓,第一个字乍听像“奴”,又像是“吾”。
他在厢中站定,微一拱手,略退半步,很放肆地坐到左面侧榻上,背靠左弦窗。
云满霜睁开双眼,横目扫过。
只见这个“太监”脸上抹了铅白的粉,眉色被盖得极浅,唇也苍白,眼周却是细细地描了一圈黑,眼尾逸得狭长。
乍一看,还真认不出是谁。
云满霜的唇角一点点沉落:“储君殿下,何故如此。”
来者正是晏南天。
晏南天微微地笑着,不答反问:“大将军王,欲往何处?”
云满霜冷眼觑着他,并不作答。
片刻,他抬手敲了下身前矮案上的黑铁铃。
玄铁隔板降下,阻绝外界声色。
厢内空气凝固,分明坐着两个大男人,却连呼吸的搅动也不复存在。
车马辘辘驶出一段。
晏南天开口打破沉寂:“小婿若是没有猜错,岳父大人此行,是想问我讨一个说法。”
他微摇着头,轻笑了下。
“可是这个说法,其实不在我身上。”他一点一点抬高视线,正正对上云满霜寒冽的眼睛,“而要问岳父,眼前两条路,您走哪一条。”
云满霜沉着脸等他说。
晏南天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条路,打道回府,答应岳母和离。”
云满霜没开口,目光渐重,一身杀伐威压尽数镇向晏南天。
晏南天毕竟年轻,额头很快便有了虚汗。
他却不避不让,直视云满霜,缓缓竖起了微颤着的第二根手指:“第二条路,联手湘阳氏,押上九族性命,全力助我逼宫上位。”
听着这杀头话,云满霜没喝放肆,反而沉吟片刻,收敛了威压。
他知道晏南天不是能被野心冲昏头脑的蠢物。
“不可能。”他冷冷道。
“我也知道不可能。”晏南天往身后一靠,冷汗粘住衣背,神态显得昏懒,“大将军王麾下重兵镇守在西境,每次入京所带兵马绝不过百。若想从西境调兵,大军开拔之前,京都必定已经得到消息,云府上下,人头落地。”
他继续说道,“京都密布眼线与重兵,想要瞒天过海将亲眷接出去……”他摇了下头,“难如登天。”
云满霜讥讽道:“多谢你处心积虑替我谋反。”
晏南天神色不变:“京都禁军、御衣卫与南北大营,都由父皇亲手掌控,水泼不进。刺杀更不可
取,父皇身边大内高手如云,无人敢探深浅。”
云满霜冷笑:“你扮作太监,就只为了说这些废话?”
“不止。”晏南天丝毫不以为忤,“父皇自己便能够力撼犴山兽,您可知晓?”
云满霜眉眼微沉,眸光隐隐一闪。
晏南天知道眼前这人是个闷葫芦,他便自己说:“当年父皇还是皇子时,战场上多亏您屡次相救。您可曾想过,倘若其实不必?我只说一个人,敬忠。您恐怕从未见过敬忠出手罢?只以为他是个贴身伺候的老太监?其实,顺德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嫡传亲徒弟。”
云满霜眼眸微垂。
那个时候,陛下还是七皇子殿下。
他年少张扬,打法激进,热爱以身犯险,与自己意气相投。
——“满霜!我就知你定能杀破重围!”
——“哈哈哈哈真不愧是我满霜兄弟!从此你我就是亲兄弟!”
——“走,我们快回去!迟了,敬忠老头又得偷偷躲在营帐里哭鼻子!”
云满霜绝不是挟恩图报之辈。
一次一次生死相托,年轻的将军只会与七皇子殿下越绑越紧,说自己不站七殿下,谁信?
那时候自己满腔赤诚,以心相交,从没想过其他,只当他也和自己一样。
事实上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其余皇子都认定云满霜再没有拉拢的必要,只欲除之而后快。
明枪暗箭、阴谋计算。
一步又一步,自己被推着、被逼着,从一个纯臣战将,渐渐成了铁杆七皇子党——彼时两个人性命相托,倒也不曾觉得不快,只道是命中注定。
可若是……
“敬忠是不是高手,您若有心,自能试出。”晏南天淡声道,“只是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云满霜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
“说罢。”云满霜问,“那个心思深沉的帝王,他想要,做什么?”
晏南天收敛了全部笑意,一点一点坐直身体。
默然半晌,他眉眼低凝,沉声正色:“要动湘阳氏。”
云满霜后仰吸气,下意识便道:“没理由!”
“有。”晏南天缓声开口,“天下皆知,通天塔若成,湘阳必是第一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