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太子如今虚岁十岁,这孩子虚岁九岁。但太子伴读这种事,若非勋戚之后,那将来可当真前途无量了。
一边是一桩难以想象的善缘,一边是皇帝隐隐包含的对他类似于奏报“祥瑞”这种做法的敲打。
“奴婢这就去拟御信。”
旨意之外,现在皇帝和地方重臣之间也有信件来往的习惯。
海瑞在一旁听闻了这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湖广参政,费懋中,海瑞还是知道的。他从广东入京,经过了湖广。
朱厚熜这才继续看着海瑞,看了一会之后才开口:“海瑞,你从最初的皇明小学开始,又在广州府中学进学,朕想听听你对新学和过去理学的看法。”
海瑞紧张了,先站了起来,随后说道:“草民学业不精,岂能置喙?”
朱厚熜心里微微有些失望,这家伙难道不该是个敢说话的性格吗?
现在到了自己面前,颇有些唯唯诺诺的样子。
但朱厚熜转念一想,他如今毕竟还只是个没有真正走入社会的学生,又突然到了自己面前,而他眼前的自己也不是朱厚熜印象里那个嘉靖。
“坐下吧。”朱厚熜换了个话题,“朕只是想听听,你这个蒙童时就学新学的举子,这些年里的一些感受。平日里总有些年长的读书人朋友,闲谈时不免论及。另外,广东最早试行新法,你是寻常人家出身,想必对于广东新法带来的变化也有些自己的评判。畅所欲言,朕既不会怪罪你,也不会因为你今天说的话怪罪谁。”
“那……草民就说一说这些年的经历……”
海瑞是因为广东新法的时代机遇改变了命运轨迹的人。
由于恰好去琼山府做学正的是历经过张太后为朱厚熜预选淑人、后来张晴荷又被封为嫔的张楫,海瑞进了当时初设的皇明小学。
而广东新法推行的前些年,当地士绅与新法的对抗也出过不少事。民间议论、百姓生活,都是整个大明碰撞和改变最激烈的地方。
朱厚熜从海瑞的亲身感受开始问起,这也算是另一个视角。
不知为何,海瑞感觉到了皇帝对他的善意。
本以为会是相当威严的考较,但现在真的变成了聊家常。
张楫担心这边的情况,回到这里来时,正听皇帝说道:“朕推行这新学和新法,初衷确实是务实,是关心国计民生。如今考纲考制改了,士子都在钻研新学,也确实只因为科举这进身之阶使然。百姓生机有所改善,但也很有限,朕心里倒是清楚……”
听到一声叹息,张楫心头一惊,不知道海瑞说了什么话惹得皇帝感慨。
而海瑞则继续说道:“陛下,草民以为,新学重实务固然理之所在,然理学之纲纪伦常、修身之要,也是人理所在。陛下如今侧重物理大道,世人皆知。富国之愿,百官景从。鼓励工商,钱财为索,难免滋长奸猾、败坏法纪。草民愚钝,窃以为申明律例之外,修身齐家也要多多提及。”
张楫吓了一跳,忍不住开口:“汝贤!你区区举子,不可妄议!”
朱厚熜挥了挥手:“无妨,朕让他畅所欲言的。”
好不容易通过聊家常,让海瑞说到了如今广东繁华的工商业之下官场、民间的一些新现象,引发了海瑞的一些血气,说出了这些话。
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的,人性决定了总会有人在任何“新法”下找到后门,牟取私利。
海瑞无非觉得以前理学里推崇的一些东西应该继续大力推崇,尽管有一些东西很虚。
但这其实也是朱厚熜一直在思索的内容,思想方面的东西。
如今的大明不像五百年后,经历了刻骨的磨难,经历了求诸历史、探索外邦带来的一次次尝试和思想交融,最终才有了觉醒。
而此刻,大明士绅心目中若有公开能喊的出来的响亮口号,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非横渠四句。
这个时代也有许多理想主义者,也有许多实干的人,但凝聚他们共同志向的,还是掺杂着忠君、尊儒这些复杂的东西。
站在朱厚熜的立场,在如今百姓观念的基础上,他也很难在思想上就此迈出大步子。
只有现实世界慢慢的改变,只有旧思想当真很难再适应新局面,才会产生新的思潮。
现在,文臣、武将、勋戚、国企、乡贤、商人、工匠、农民,未来还有大明外域的一些势力,大明肉眼可见地将会形成很多不同的利益集团。
到那时,会有很多纷争,会有巨大的矛盾,甚至很可能是朱厚熜也驾驭不了的。
这是他一手引导的局面,但他并不确定这个局面会走向何方。
让他循规蹈矩,等着这片国土上的百姓经历惨痛才浴火重生,他也做不到。
御书房内安静了起来,朱厚熜沉默了一会之后才笑着开口:“海瑞,可知今日朕召见你,将来你的路又不同了?”
“陛下恩重,草民惶恐……”
朱厚熜嘴角含笑:“还未出仕就被朕关注的,前有靖边侯、瀚海侯,后有杨博,如今去了南洋都护府。一朝建言献策就被朕拔擢的,有如今的总辅、总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