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宣国公做了个揖,“此番多谢公爷。” 裴用慨然笑道,“底事未做,不必言谢。”他散漫地看着汴河两岸风景,目光放得远,声音也沉峻,“未能登门拜见太夫人,实属不周之甚。不知上次让三多备了些薄礼送去,太夫人可还称心吗?” 寻常公府之间送东西,大多都不会真的用上。有些是放在库房里锁着不动,有些是拿出来亲戚间走动的时候相送。家中的事有孟夫人操持着,郗混哪里懂得?又不好驳了宣国公的面子,便囫囵着道,“多谢公爷盛情,祖母很欢喜,父亲母亲也很感念公爷。” 裴用舒展开眉目,他眉眼清朗疏阔,不似有些人,五官着急得挤作一团,更不另加多饰,一切只以简洁为要,无端之中反而比那些累垂锦裹的要好,更生出光风霁月般的气质。 他说很是,“昨日你家长兄与长娘子冒雨登门,款致雅词,附以土仪相赠,相谈甚欢,再无什么不妥的。” 虔意简直要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还是昨天去宣国公府的人不是自己?说话说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回去也没吃到什么好果子,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什么雅词,什么相谈甚欢? 巧言令色,必有奸诈,总不可能做了个梦睡了一觉就忽然大发慈悲心胸宽广了吧?虔意真想要看看这位狗屁国公究竟是以怎样一副表情来平和地说出这番话,刚刚才将眼珠儿向上抬了抬,便猝不及防地,正巧迎上他的目光,好像也迎上了东京城尚余料峭的春风。 与他目光相对,不算第一次。有的时候她也会暗暗感叹。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时常看见新鲜的俊俏郎君,总下意识想要和他来比上一比。譬如潍州来的四哥哥,文气有余却少一些锋锐。昨日偶然碰见的庾五郎呢,也不是不好,更像是雕琢过的美玉,有些人为修饰的味道,不如璞玉自有山林疏落之光。 她费神地打量他的眉眼,平和得看不出什么波澜情绪,若说是古井,那不能够。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虔意憋了好一会,才豁然开朗——静水流深。 陈且且以前拉着她仔细分析过,“愿愿呐,这郎君的长相就跟写的字儿一样,秀气一点的呢,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端方之人常作端正楷书。潇洒飞扬的呢是王右军的行书,潇洒不羁得近乎潦草模糊的,那是唐人飞白。谦谦君子像汉隶,赳赳武夫啊,村头小儿涂鸦。” 他不像是涂鸦,他像是颜真卿的多宝塔,但是你又不知道是不是在某个时候,谨严之下会倾斜出奔腾汹涌之气,变成《祭侄文稿》那样的起伏顿挫。 二哥哥仍在与他答话,虔意全然没有听,直到二哥哥迟疑着用手肘碰一碰她的,她飘转得不知道在哪里的神思才不情不愿被捞了回来,“啊?” 这一出声就露了馅,就连何九郎都迟疑着看向她,身边有几个正在说话的郎君也投来诧异的目光。二哥哥身边是断然留不得了。 郗混暗暗叹了口气,转而道,“公爷如此盛情,怎敢推却。你便随着去,万事小心仔细,路上休要耽搁,早去早回。” 何九郎眉毛都快撞到一起去了,几乎疑心自己要见了鬼。又仔细打量郗混,明明也是从小混大的兄弟,彼此什么时候惯例要出恭都一清二楚。那时候在禁中,他逃学逃得那叫一个起劲,结果连宫娥都不敢看一眼。怎么离开禁中胆子大了兴味变了,是上元节带着中意的小娘子出门,来女扮男装这一套,还是……不会是……有那个什么……要断一断袖,分一分桃? 这些自然不敢在国公面前问,再仔细看看那小厮,长得却是娟秀,就是眉毛与面庞极其不协调,好似前朝武周时候的眉毛生生替上去似的,乍然一看很吓人,细细看来也很吓人,不会是他居于书卷久矣,久到跟不上时代了吧? 宣国公嘴角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你说他亲切么,又十分不敢和他称兄道弟,你说他冷淡吧,见人三分笑,没有埋怨别人冷淡的道理。仿佛他也不太愿意在这里耗上很多时间,随口唤过一个仆从,“三多。” 便有人恭恭敬敬叉手行礼,“随我来吧。” 不走不行,虔意心中虽然忐忑,还是很有些临危不乱的本事。睁眼闭眼就是脚下几步路,二哥哥都这么说了,想必对他放心,自己也没必要再忧虑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撸起袖子跟他打一架,闹出些动静来,但愿东京城的百姓都是热心肠的百姓。 虔意低下头跟着三多走,生怕再遇上什么相熟的世家公子,把她认出来就造了大孽。 三多的声音很奇怪,一抽一抽的,仿佛在憋着什么,就连肩膀都忍不住都起来,仍然尽职尽责地传话,“公爷让我向小娘子传话,小娘子如今的妆饰,应该不是大摇大摆从家里出来。街上人多,若是有相熟的认出小娘子,恐为不妥。公爷请小娘子在船上看看灯,等过会子尊兄宴散了,自会有人来接的。” 虔意有些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