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少愚没想到长大会这么苦。 他的过往,全存在象牙塔里,是一帧一帧的文戏,而文戏,从不需要舞刀弄枪,生活里大多数问题,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而今,再没有这么好的事了。他必须拿起武器,向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开枪。 为了捍卫她,他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 四面楚歌,有多少人经历过?有多少人能感同身受?只有她——然而,她的处境也不似从前了。 命运如此安排,只是要他们碰壁? 他不信。 为了弄清真相,他把昨日偷听到的日语单词、短句全记到纸上,再剪下一块块旧日的报纸,根据其中的蛛丝马迹,理清小山与宇野权力交替的内幕,原来他们是宿敌。 那苏州,对他们有什么意义?灵光一闪,想起被遗漏的宇野秀夫,在他以前,苏州已被小山的部下入驻,因时局又在动荡,那些人也坐不住了,镇日出门游说士绅商贾,要他们归顺。说到士绅代表,那不正是岳父吗! 厉少愚如着一道焦雷,把任督二脉都给打通了,理惠子对阿莱的善,全因郑叔衡的地位。虽说民国后新势力崛起,且一度处于上风,可那帮老士绅不是吃干饭的,要是没有他们不争不抢,谁能处于不败之地? 怪道陆刈麟在日本人面前放肆,全因他就是新旧势力的结合体。现下横山有纪拿下了他,宇野那头一着急,直接找上郑叔衡也不无可能。 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家被搅进危局!一伸手,拨出郑宅的电话,听筒开始响,他颔首,沉迷于眼前与阿莱的订婚照,那头有人开口了,思绪立刻回转,脱口而出: “岳父,我是少愚——” 郑叔衡不明就里,暂时没有反驳,只觉他大概遇到难事,否则不敢轻易来电——在他心里,一直认可这个女婿,可惜,他太倔,太正直,做的事又危险,把缘分生生给冲淡。这声“岳父”,多么不合时宜。思忖片刻,不阴不阳地: “厉大少爷,老夫何德何能再担你如此称呼。” 厉少愚募地脸热了。郑叔衡的性格他是清楚的,没厉声驳斥,已经算给他面子。称呼上不必再做纠缠,只道了歉,想尽快把事情原委说明。 “郑伯伯,晚生给您来电不是为了婚事,请您不要多心。” 郑叔衡早已料到,嘴可真硬,于是问他: “那还有什么事?” 世上没有后悔药,哪怕为了婚事,他也不会宽容他。 厉少愚瞥一眼门外,压低声音对听筒里问: “您听说我二哥订婚的事了吗?” 郑叔衡听到这消息之初,便已察觉蹊跷,只是不问世事多年,要访也无处访起。终于等到知情人了,顿时精神大振,从榻上坐起来,故作轻松地笑: “听说了,是个东洋小囡嘛!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厉少愚很敏锐地,觉出郑叔衡的好奇,可见休养生息这些年,他的觉知仍然存在。没什么好拐弯抹角了,打一遍腹稿,便把话娓娓道来,末了,向他建议: “许家不日就要南迁,阿莱的工作到头了,您把她唤回家,赶在宇野秀夫登门以前搬走才好避祸。” 郑叔衡老神在在地望向天井,那宇野秀夫前脚进来,不卑不亢,软硬兼施,见他不松口,便给这偌大的郑宅套上了无形的枷锁,后脚刚走,厉少愚的电话来了,要他逃,谈何容易? 形势逼人那!迟疑片刻,他隐去今日的遭遇,唤道: “少愚,” 厉少愚无端地心头一跳。 溥仪退位那年,郑叔衡照样自身难保,那时他和青韫定下来生,唯一挂心的便只有阿莱,如今世事重演,他们的心一如当初。只是不知道,这回能否再安然度过了。思虑过后,语重心长地说: “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我的处境你难以理解,其实根本不必理解。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了,活到我这把年纪,考虑的不会只有死亡,更多的还是落叶归根。我知道你做这些是为了予莱,同样的,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我知道,但我不会左右。为人父母,错过她长大已是万分遗憾,万幸的是,没错过她的成熟,去岁到上海,见她有主见有追求,我安心了。我相信,哪怕将来失去我们,她也能够好好地照顾自己。” 从这一番话里,厉少愚感觉到郑叔衡心思沉沉,且所处环境一定十分不好。明明在他对自己退婚一事那么愤怒,一定是阿莱说了什么,才让他变得如此宽容,这内情,他是必须弄清楚的。不死心,所以劝道: “上海危在旦夕,不管您是真放心也好,假放心也罢,我只是希望——您能多为阿莱考虑。假若有一天,真到您说的那个地步,她该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