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无论卞玉京还是方子翎,在最初看到《流贼论续》的那两三天里,其实都只是处在看热闹的状态。 尤其方子翎因为之前劝沉树人别狂妄、打赌输了,发现人家并不是狂,而是真有这个实力。 然后就好几天满脑子嗡嗡的,看书时都只是被动全盘接受,连独立思考能力都暂时下降了。 不过,自从上门服软、解开心结后,方子翎很快冷静下来。回家后再仔细拜读大作,居然也就看出了一些原本没有揣摩到的深意。 沉树人倒是没空理会这些女流之辈、会有什么见解。所以那天之后,很快又把精力投注到部队的休整备战工作上去了。 他压根儿没觉得对方能在战略上帮到他,最多就是清谈之友,助得甚事。 结果没想到,三天之后,方子翎很是冷静地又上门讨教了一次。 上次混熟了门路,这回就没再需要哥哥带路,她直接穿一身书生袍服、坐马车就来到巡抚衙门求见。 沉树人日理万机,不是那么好见的,府上侍女就把方子翎引到别院、上了茶点候着。一直到午膳休息的时候,沉树人才抽出空来。 “方姑娘这是又有什么要请教的?”沉树人也不见外,压根儿不说“见教”,只说对方要请教他。 方子翎听到这两个字,没来由又有些不快,但自己上次表现被碾压了,暂时也只好认了,就顺着往下说: “确实要‘请教’呢。回去细读了几天《流贼论续》,颇有一两处不解,觉得不似沉兄原本的风格呢。” 沉树人在茶几对面坐下,“啪”地折扇一展:“说来。” 方子翎一咬牙:“遍观《流贼论续》,沉兄对眼下李自成的判断,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军势虽盛,却即将由此转衰。因此相持围困越久,只要不让李自成再如往昔流窜数省、吸取数省民脂民膏为其所用,便越不用担心’,这总结没错吧?” 沉树人随性地点点头:“没错,这不是三天前就说过了么——你回去后就看出点这?” 然而方子翎只是先统一一下基础共识,很快就继续往下说:“还有,看得出沉兄对历史的看法,一贯有强调‘历史不会简单重演’, 因为‘后人总是会吸取教训,尤其是会避免最近看到的一次前人覆辙,所以宁可踩中‘上上次’甚至‘上上上次’的覆辙,也不会简单踩中‘上次’的覆辙’,是这样吧?” 沉树人继续傲然点头:“确是如此,这也算我的一家之言,见前人之所未见了。自古王朝兴替,没有哪个长久的王朝,灭亡方式会跟前一个长久王朝一样的。 就好比一条路上有无数陷阱,刚好前一个人掉进某个陷阱里死了,跟在后面的哪怕明知最终也必掉进陷阱而死,却至少会换一个陷阱,不会掉进同一个的。” 这点道理对于喜欢分析数据的现代人而言,也不是什么难总结的规律。 但古人很少这么想问题,儒家史学家喜欢谈“道”层面的东西,不喜欢盘点总结数据,也就给了沉树人又一个钻空子刷名声刷“学术成就”的点。 当然,他的目的并不是在乎这点破“学术名声”,他要的是打击敌人士气,有些东西只是随手捎带着写的。 方子翎确认了这些思想后,终于图穷匕见,点出一个关键:“所以,沉兄一直说‘历史不会简单重演,坑不会连续被踩’,再结合您书中明的暗的暗示,小妹总结出您其实想表达一个意思: 您想告诉杨阁老,告诉陛下,李自成刚刚吞并旧部之后,自以为能挟会师之威,拿下去年冬天没拿下的开封,甚至别的什么目标。 但实际上,开封守军也好,其他周边守军也好,甚至是刚上任的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都是会吸取傅宗龙、汪乔年、福王丧师失地的教训的。他们或会谨慎用兵、或会不惜代价死守,所以李自成短期内依然不可能取胜? 杨阁老在此后数月,就该坐视李自成寻找新的目标进攻而不救、等李自成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麾下将士们也重新意识到‘三军会师之后,战力也并未增强’,从而士气重新低落时,朝廷大军再出击进剿?” 沉树人一愣,居然第一次在面对方子翎时,有点重视起来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写《流贼论续》时,这种思想倾向和暗示,肯定是不少的,但他也没敢说太明白,反而是有些地方含湖其辞。 加上这个着作是顾炎武帮他润色的,经过顾炎武在具体文辞方面的二创后,有些拿不准的东西就显得更模湖了。 没想到,还是被方子翎揣摩出来了、还加以总结。 而沉树人之所以下意识会这么写,当然是因为仗着他对历史的先知,不知不觉就这么写了——沉树人是知道李自成拿下洛阳很容易,杀陕西二督也很轻松,但打开封却打了整整三次、一年半都没拿下来。 历史上开封城破之后,没半年多崇祯都死了,开封实在是坚挺了很长时间,最后李自成也跟嬴政常凯申一样,靠决堤黄河水淹城解决的,实在是残暴得很。 说到底,福王襄王死相之惨,刺激到了周王,让周王当了明末少有的肯散尽家财助军、与守军一起吃苦的藩王。看在周王这么破家舍财的份上,河南明军坚持了很久。 但是沉树人知道,历史是会被蝴蝶效应改变的,所以越往后他越是不敢写得太详细、太铁口直断,否则将来被打脸可就不好了。 另一方面,去年他可以铁口直断、不顾狂妄,预言李自成会杀了罗汝才马守应兼并其部众,这是一招阳谋阴谋结合的套路。就算李自成没想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