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钱不是圆——”
话到此处,陡地一滞。
只因他手指的那枚泥钱,外面一圈确实是圆,然而里面却偏是个方形的缺孔,再想昔日他戏言周满该叫“周不缺”,不知怎的,剩下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王恕也看见了,无言看向周满。
但周满突地一笑,把泥钱一收,抬首看向夜空,忽然手指天边明月,问:“你们看它,是满是缺?”
今夜并非十五,千仞剑壁上固然风清月明,可自然没有满月,仅得一轮下弦月,静谧地在云间行走。
王恕与金不换顺她手指一看,却都不敢回答。
周满便想起前世那张仪说什么月满水满,不屑一顾,只道:“人看月,一年只十二日得满,余者日日是缺;可我看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皆满,从无一日是缺。盖因人为外相所惑,月为太阴,日为太阳,太阳之光成太阴之影,人以肉眼视之,自有圆缺。然月本恒满,不以四时而损,不因离合而缺。人间悲欢喜愁,万类生死存灭,于其而言,只弹指瞬息。梢头月,江心月,山上月,我何时看,它——便何时满!”
我何时看,它便何时满!
周满看着明月,金不换与王恕却都看着她,一时皆想:是周满才能说出的话。
剑顶之上,忽然安静极了。
素净月华,落在他们每个人肩上。
末了,是金不换先举酒,与他们一碰,只笑叹周满:“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周满摇头一嗤:“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
金不换一怔,气笑了:“还兴抬杠的。菩萨,你听听,好心当成驴肝肺啊这是!”
王恕眼底笑意温然,谁也不偏袒,只举酒劝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喝吧。”
三人喝酒,各引了一句杜圣旧诗,但在泥菩萨这句后,却是谁也懒得再谈正经话题了,只一会儿讨论回头要怎么应付剑夫子的怒火,又或者聊学宫里最离谱的李谱。
王恕说,此人看似离谱但好像每次都有谱。
金不换不免怀疑,难道他大智若愚?
周满冷不丁来了句,怎知不是大愚若智?
王恕金不换二人于是一愕,纷纷笑出声来,又再次饮酒。
喝到深夜里,大家都有了点醺醺然的醉意,周遭虫鸟声俱绝,周满见王恕腰间还挂着那只陶埙,便借了来,问他怎么吹。
王恕简单教了一会儿。
周满试了试,倒也不难,于是趁着酒意,前世今生皆不去想,只坐在剑阁檐下台阶,吹了几声。
埙声断续,并无哀愁,反倒比王恕以往吹的、金不换以往听的,多一重流风回雪的悠远。
这两人也不知是酒量差些,还是喝得多些,醉意更深,却是坐在更上方的台阶上,一左一右,靠着同一根廊柱,听着周满的埙声。
过了好一会儿,金不换才忽然道:“那日是我失言,若有什么话不妥,别往心里去。”
王恕也道:“是我情急,格外严苛,你勿要介怀才是。”
也无须多言,前嫌便已尽释。
金不换微微合了眼帘,有些累了,便把脑袋全靠在廊柱上,只模糊地道一声:“菩萨,真好啊。”
王恕却坐得直一些,先看他,又看周满,面前有清秋之月,耳旁有静山之风,也慢慢道一声:“是很好。”
今日,在病梅馆中,在就要踏进深渊的那一刻,他所想起的,便是眼前这两个人。
一个曾对他说,你现在这样就很好,纵是把漫天神佛搬到面前来,我也只认这一尊泥菩萨。
一个曾对他说,你很厉害,你的本事,远比你以为的更大。只有相信世间会好的人,才能真的让世间变好。
王恕想,他确实很厉害,不仅能胜过别人,还能胜过自己。
人生忽忽,二十载春秋,或许不长。
可旁人活一整辈子,也未必能遇见这样好的两个朋友。他行医问药,见多了人世疾苦、无能为力,从来不信神佛,此刻却感激命运仁慈,好歹为此残生,留了这样一个良夜。
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落寞。
他怕将来坦然赴死的那一天,会舍不得。
手掌摊开,那条乌红的命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掌心正中,王恕正自出神,却忽然见得一片鹅绒似的白,落在掌心。
埙声一停,周满起身惊呼:“下雪了!”
金不换在昏沉中重掀眼帘,抬起头来,果然见得天际彤云密布,竟真的有纷扬雪片洒下,极大极快,不一时便落满他们肩头,盖白了群山,也盖白了剑阁的飞檐和高悬的金铃。
三人立在雪中看着,都忘了言语。
直到远远听见几道法宝毫光从高处呼啸而过,转头看,学宫中已经熄灭的灯火忽然亮起几盏,是有人提着灯笼自下方廊院疾步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