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有所预感,但真正听到医生的肯定,苏菲仍然怔住了。 她不自觉地伸手摸上小腹——那里,已经有了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陡然转头去看艾德加——青年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以至于上挑的嘴角和轻蹙的眉,构成了一个不知是否应当被称为“笑”的表情。 “恭喜你,苏菲。”艾德加舔了一下嘴唇,“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矢车菊般漂亮的蓝眸被眉骨的阴影遮盖了大半,可她仍然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某些晶莹的东西,在这个冬日午后太阳的映照下,闪着灼然而痛楚的光。 “那么,我就不耽误你与家人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艾德加说完,对着苏菲和医生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开,步履匆促得,仿佛身后有人追赶一般。 “……我遇见他了。伦敦这样大,大到我跟无数人擦肩而过;可伦敦又这样小,小到我还是措手不及地与他四目相对。我无法否认,在刻意避开他的同时,也在隐秘地期盼与他相遇。” 苏菲停下笔,默然片刻,将日记本推到一旁。她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空白的五线谱纸,在第一线上画下了一个实心的椭圆。 Mi-Re-Sol-La的旋律[1]往复循环,她将他的名字写成音符,一遍一遍地叹息。 旋律线被嵌入左手的E小调和弦中,右手的琶音越升越高,在无法控制的爆发后倾泻而下。 她的沉郁,她的哀痛,她的渴盼,她的爱恋——责任与欲望交战,奔涌的洪水最终化作涓涓细流,是静思,是内省,是脉脉流淌的温柔。 爱默生说,命中注定的人会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遇。可今天与她相遇的,并不只有昔日的恋人。 苏菲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抚上小腹——那是她的孩子,她的宝贝,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她还未谋面就已经爱上的人。 公爵夫人撕下写了一半的日记,在壁炉前扬起手。火焰吞噬了纸张,文字在灰烬中逐渐消失。 接着,是还未干透的乐谱——她踯躅良久,在松开手的瞬间又紧紧捏住了稿纸的一角。 苏菲转过身,打开梳妆台底层上锁的抽屉,取出一个同样带锁的首饰盒。她知道那里面有什么——艾德加自相识起写给她的所有信件,和为她拍下的所有照片。 她将乐谱折起,连同蜜月旅行时从森佩尔教授那里拿到的入学申请表,锁进暗无天日的首饰盒内。 注定无望的理想与注定无望的爱人,她不忍丢弃,就只能深埋。 没有发觉怀孕时似乎并无不适,可一旦发现,妊娠反应便以无比霸道的姿态侵占了她的生活。 起先只是食欲减退,看到油腻的菜肴会觉得反胃;后来,几乎发展到吃不进一点东西。 正餐,水果,甚至牛奶和清水——她吃什么吐什么,吐到浑身发抖冷汗津津,吐到头痛欲裂难以入眠。 而当腹中没有食物的时候,呕出的就成了胃液和血丝。漫长的折磨日复一日,苏菲迅速地消瘦下去,晨起穿紧身胸衣的时候,甚至能摸到自己明显凸起的肋骨。 “上帝啊,我的孩子,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前来探望的奥马尔公爵夫人被苏菲羸弱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 “莉娜婶婶……” 恐惧和焦虑令毫无准备的新手妈妈几乎精神崩溃,苏菲还未开口,眼泪就淌了满脸。 母亲远在千里之外,婆婆早已去世多年,娜塔莉和玛格丽特尚且待字闺中,更别提时常还要指责她不够坚强的内穆尔公爵——没有人理解她的痛苦,也没有人教给她如何应对。 “我知道这不会容易,但我从没想过会这么难!” 苏菲趴在奥马尔公爵夫人怀里,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奥马尔公爵夫人一手揽着苏菲,一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我明白,”她温声回答道,“我都明白的。” “我甚至还不习惯妻子的角色,可转眼就要成为母亲。诚实地说,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为另一个生命负责。而我的孩子——” 苏菲抽咽着,摸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它一定感受到了,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拼命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亲爱的,你不要这样想。”奥马尔公爵夫人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着苏菲的长发,“没有人生来就是母亲,所有在孩子出生那天宣称自己准备好了的母亲都是在撒谎。你在学着怎么做母亲,你的孩子也在学着怎样与你相处。小家伙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有你做妈妈的开心,所以你也要原谅你的宝贝,它绝非有意要让你经受这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