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在镜中发现了一缕白发。 就生在他鬓边, 藏在乌黑的发丝中间的霜白,他拨开发丛,勾出了这一根雪白透亮的白发。 没有一丝一毫的黑色, 不是花白半百, 就是雪白色的一根头发。 他想拔掉,又有些犹疑,迟疑半天, 还是若无其事地盖回去,戴好网巾, 再戴上乌纱帽,顿时遮得严严实实,鬓边漆黑如旧。 但这根白发就好似衣襟的茶渍, 让他一整天都有些在意。 岁月不饶人, 他也老了。 今天中书舍人递给他起草后的诏书,他看着他们年轻挺拔的样子,总是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旧日宫廷与今朝并无分别, 红墙绿瓦,秩序井然。 天气好的话, 他沿着宫道往前走, 能见到澄澈如琉璃的蔚蓝天空, 时有微云浅抹,浓淡如绵绵丝絮。 烈阳炽热地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大珰们的织金蟒袍光华灿烂, 锦绣辉煌。 宫人们看见他,浅笑低眉避让,内侍们看见他, 谦卑地弯腰。 光明殿的帝王在浩如烟海的奏章中抬起头,笑眯眯地说:“三郎来了。” 斗转星移,世宗皇帝已经故去多年。 谢玄英时不时想起他,想念少年时简单的岁月。 彼时,他最烦恼的不过是父亲和兄弟,偶尔为功课困扰,与如今无穷无尽的公务相比较,堪称神仙生活。 ——虽然他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回忆作祟。 这座宫城里,快乐很少,忧虑实多。 窗外,春光明媚,一声鸟啼清脆。 谢玄英放下手中的奏章,随手搁到旁边。 喝两口老君眉,他起身整理衣袍,缓步离开了内阁的值房。 出会极门,一路北走,穿过三大殿,乾阳宫就到了。 祝沝听说他来,兴高采烈地将他迎进门:“姨夫来得正好,朕在给佛像上色,却怎么都差了些意思。” 谢玄英向他行完礼,方才随之进屋。 与祝棫时相比,当下的乾阳宫更有生活气息。 窗明几净又堆满杂物,干净是因为宫人每日清早都会清洗地砖,擦拭窗户,杂乱却是因为祝沝的工具太多了,全被他堆积在案几旁边,大大小小的漆盒柜子琳琅满目。 而在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座半人高的佛像,观音低首,樱唇细眉,既有雍容华贵之态,又不失慈悲怜悯之意。 “陛下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谢玄英称赞,仔细观察佛像的细节,“依稀有慧贞皇后的影子。” 慧贞皇后就是何娴嫔,祝沝继位后便追封了生母。 “姨夫看出来了。”祝沝很高兴,兴致勃勃地调染颜色。 他不断比划,“只不知母亲是更喜红还是绿,这串飘带实难抉择。” 谢玄英道:“陛下选的,娘娘必定喜欢。” 祝沝笑了,斟酌片刻,还是放下丹青:“明日再说吧,我要好好想想。”他又展示自己的其他作品,“这是我昨日雕的莲花。” 谢玄英接过玉雕,在阳光下品鉴,“含苞待放比盛开多一分将开未开之态,还是有些生硬了。” “我雕玉总不如木头得心应手。”祝沝苦恼,“玉石坚硬,莲花娇嫩,实难掌握个中分寸,还有乌龟。” 他一口气掏出好几只玉龟,“满是匠气,怎么都雕不好。” “陛下不必心急,你才学玉雕没多久,已经很好了。”谢玄英道,“臣于篆刻一道也不精通,只能雕些印章罢了。” “姨夫的画作得好。”祝沝叹口气,“我不擅作画,下刀便多有迟疑。” 谢玄英温言鼓励了他几句,才重新在青年的脸上看到笑容。 他又拿起了笔,准备为佛像上颜色。 调和颜料的时候,半束光照映在他身上,他认真思索着怎么下笔,眉眼间浮现出另一个的样子。 谢玄英不由想,陛下喜欢作画,每次落笔时,也是这样凝神专注的姿态。 他安静地陪了祝沝一会儿,等到日头逐渐偏西才告辞。 祝沝一向与他亲密,留晚饭不成,翻了玉匣子,找出块羊脂白玉给他:“姨夫拿去也雕个什么,正好送给姨母。” 谢玄英忍俊不禁:“她不喜欢这些。” “姨母喜欢什么?”祝沝随口问,“回头朕赏给她。” 谢玄英既没有推拒,也没有说实话,只是道:“如今是吃桃花鲊的季节,明日陛下让御膳监加一道菜就是了。” 祝沝记下,吩咐永年照办,想了想又道,“给清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