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而来、过于年轻漂亮的女孩,居然在性格上并不娇纵,也没有好莱坞那种浮夸得令人厌恶的行事作风。就像那次拍摄结束后,尽管凯瑟琳身上有好几处淤青,手腕红肿,她也像没事人从地上跳起来,开始和工作人员聊天,还拿自己不算纯熟的口音开玩笑。 在拍摄吵架的那场戏份之前,朱莉安和她站在角落聊天。朱莉安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指了指远处的几个探头探脑的年轻男孩,笑着说:“如果不是你有男友,或者如果你不是拒绝得那么直接,我想你的拖车每天都会被鲜花堆满了。” 凯瑟琳挽着她的胳膊,笑容半真半假地说:“可是朱莉安,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朱莉安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没有说话。 菲丽斯和阿比盖尔不一样。阿比盖尔像一个吞噬人心的伥鬼,表演她是一种自我折磨的煎熬。 而菲丽斯固然也神秘、复杂且疯狂,但菲丽斯疯狂的爱是一种自我燃烧,她分明有机会在柏林这个犹太人的末日地狱里逃出生天的机会,但她看着懵懂温柔、给到她最需要的爱的莉莉望着她时,那愤怒的神情和吼叫,她无暇他顾——她不需要永恒,她只要当下,她要活在当下,及时行乐,享受最后的疯狂,最后的爱。 凯瑟琳对着照片学菲丽斯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她抽烟的姿势,走路时洒脱的步伐……当然,这些都是外表。她的一切难以理解的行为都有逻辑可寻,落脚点无非是童年、家庭、爱情、民族、战争……这些或宏大或细腻的字眼,组成了无数人渺小或恢宏的一生,正如上帝创造了亚当与夏娃,又将他们逐出伊甸园。 她是个犹太人,怎么能爱上纳粹这个元凶的一个附属品?但当她真的见到莉莉这样一个渴望爱恋、柔软又坚强的女人时,又怎么能不为她所打动?莉莉岂止是一个附属品一样的军官夫人,她如此善良可爱,她冲破了第三帝国荒谬残忍的种族偏见,把她想要的爱赠与她。 凯瑟琳换上了那件绣了两只和平鸽的上衣。朱莉安站在摄影棚的厨房里,她们相互对视,都知道这一刻,她们又变成了菲丽斯与莉莉。德语实在太凶了,在朱莉安猛得将茶杯和茶壶砸到地板上,无助却暴烈地发泄怒火时,凯瑟琳虽然还故作轻松地叉着腰,已经被她严厉的语气感染得含泪。 她在担心自己,凯瑟琳想。她担心我的安危,怨恨于我总是消失,嫉妒我之前的女朋友,她那个可爱的小脑瓜里充满了这些琐事和关爱,她什么都不知道,无知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诅咒,她不知道自己是个犹太人,而她已经爱上了她,也许今天就是摊牌的一刻。 莉莉脸上露出一种哭一般的笑,她的双手发抖,含泪崩溃地说:“你以为你是谁?我每一天每一秒都在等你!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她喘着粗气,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动,又发出一声带着抽泣的绝望的笑:“但是现在你又在这儿了。我也终于明白,总有些事情我不配知道!” 凯瑟琳在绝望中抉择,要告诉她吗?要告诉一个给纳粹军官生了四个孩子的德意志女人,她面前这个总是行踪不定、情史颇多的女人,其实是他们民族最厌恶、觉得最下贱的犹太人吗? 在思考结束之前,她望着这个因为对她发火又愧疚难过地道歉起来的温柔女人,以一种等待审判般的态度紧紧盯着她说:“我是犹太人,莉莉。” 这句话让莉莉脸上顿时充满震惊的煞白。她没有让莉莉多说话的机会,就活生生剖开自己的胸膛一般,把她的前二十年的人生通通倾诉于她: “对我来说最糟糕的事曾是母亲的去世……那是很久以前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觉得安全,除了在你身边。” 莉莉失魂落魄地望着她,以一种难以言喻、充满自责和不可置信的眼神紧盯着她,喃喃自语道:“你怎么可以爱上我。” 你是个犹太人,你怎么可以爱上我。我又……怎么配被你所爱? “菲丽斯,别离开我。”她终于颤抖着声音哀求道。凯瑟琳冲上去紧紧和她相拥,在这命如草芥的乱世里,她从未觉得有比这个怀抱更温暖的地方。 晚上凯瑟琳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她终于理解了丹尼尔·戴-刘易斯,为什么每个角色都长存于他的内心,让他的生活仿佛与现实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 因为此刻她终于明白,当自己如此深入骨髓地了解、构筑并爱上一个角色后,她就会像一个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恋人,永远储存在大脑的一小部分里。她会让你恐惧于记忆的流失消散,因为世界上只有自己真正了解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角色,遗忘掉她仿佛就是亲自对自己进行一次次凌迟般的永诀。 她孤独地侧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泪水几乎要把枕巾浸湿,但心里又升起一种诡异的满足感,一种得到释放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