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关见徒弟神色忐忑,笑道:“你怕为师怪责于你么?兰舟,师父平日里最常教你的是甚么?”景兰舟道:“师父常说行走江湖最要紧是持正守义,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武功高低只是末节。”
顾东关叹道:“不错,承蒙武林朋友赏脸,这些年来给我戴了不少高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为师自二十岁出山闯荡江湖,至今已有一甲子时光,在我手下丧命者不止百人,除了那一回轻信人言失手杀了萧念,余人无一不是怙恶不悛、死有余辜之辈;然而就是错杀这一人,便是你师父终身之玷,三十年来无一日不饱受良心煎熬。”
景兰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师父一生行事至公至正、不愧不怍,虽一时误受小人蒙蔽,实不必以此自责。”顾东关摇头道:“兰舟,你记住,一个人做千百件好事容易,只须犯下一件错事,那便万难弥补。你的禀性纯良,为师倒不担心你会走邪路,就怕你如师父这般处事不慎,以致一步踏错,悔恨终生。起来说话。”景兰舟闻言缓缓起身。
冼清让心道:“江湖都说思过先生是因杀错一人而闭门隐居,却不知道是谁,原来是叫萧念,这个又是甚么人?却从未听说过这名头。”正自神思之间,顾东关忽向她笑道:“宫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仓促间无甚款待,便请入内奉饮一杯清茶,休嫌怠慢。”
冼清让原本为顾东关威名所慑,决计不敢与之照面,方才在树后被他识破行藏,一颗心已吓得提到了嗓子眼,此刻见对方言语间颇为随和,暗道:“思过先生看来不似传闻那般刚直苛严,莫非是我多虑?”当即笑道:“既如此,晚辈叨扰了。”
顾东关领她从庄外绕回大门,请进前厅坐了,冼清让见屋内陈设极简,靠墙一张楠木条案,案一对官窑素瓷瓶,里面插着一丛石竹、一丛蜀葵,墙几幅字画皆是时人所作,并无名家手笔。不多时下人送茶来,顾东关笑道:“老夫向来箪食瓢饮,清苦惯了,这黄山云雾却是好茶,宫主不妨一试。”
冼清让见这茶叶尚未入口,已觉香气如兰,足见甘醇,笑道:“果然是好茶。晚辈唐突造访,猥蒙款接,不胜惶恐之至。”景兰舟本担心师父见到冼清让不免勃然大怒,此刻见其神色如常、言笑自若,也觉大感意外。
顾东关啜毕一口茶,缓缓道:“兰舟,你这趟出门不足两月,江湖便传言你结交邪佞、残害武林正道,说的就是冼教主么?”景兰舟急道:“师父,冼姑娘这一路来帮了弟子不少的忙,兰舟虽无知人之能,愿以性命担保她并非奸慝之辈。”
顾东关摇了摇头,道:“多大事体,值得用性命担保?”向冼清让道:“好教宫主得知,老夫宫主虽是初次相见,早前同贵教唐老宫主却颇有交情。贵教这些年虽在江湖声名欠佳,但老夫深知唐老宫主为人,亦相信无为教秉承白莲一脉,并非无恶不作的邪派。”
冼清让闻言大奇,道:“顾老前辈,你……你认识我干娘?”顾东关叹道:“何止认得,实可说是忘年之交。唐老宫主身分原是贵教机密,老夫本不当随意谈论,但兰舟是我亲传弟子,早晚也须让他知道贵教的祖始本源。眼下并无外人在此,我便跟他说一说无为教的本末,不知宫主能否准允?”冼清让道:“晚辈在教中资历卑浅,正要恭聆前辈指教。”
顾东关起身将厅门掩,返座向二人道:“白莲教乃南宋僧人茅子元所创,尊净土宗高僧慧远为初祖。慧远大师当年在庐山东林寺结社精修,开掘东西两池遍种白莲,故世人呼之为白莲社,净土宗也因此获名‘莲宗’;后茅子元追慕慧远遗风,在淀山湖创立白莲忏堂,这便是白莲教的发端了。白莲教教义简明浅易,又是僧俗不拘、男女同修,在家出家皆无所碍,比之阐幽显微、应物通玄的其余沙门、道门教宗可说是通俗易懂得多,因而短短数年时间便广为贫苦百姓传习,信众极多。元朝时因朝廷法令不明,对白莲教时而倡议奖掖,时而遏抑禁绝,加之白莲教自身戒律松懈、宗派林立,渐渐演变成了夜聚昼散、集众滋事的神秘教派,元末各路起事义军之中,也有不少白莲教众。”
冼清让点头道:“不错,本教正是元末黄州白莲传下的一路支脉,相传教祖乃是天完皇帝徐寿辉部下的大将邹普胜。”顾东关道:“此等陈年旧事已殊不可考,况也无关紧要。待到本朝太祖开国,白莲宗更被打为邪教,从者一律处以重刑,如此峻法极罚之下,却仍是颠扑不绝;到了永乐年间,山东行省竟出了一位教中的杰出人物,那便是唐老宫主了。”
景兰舟皱眉道:“山东?师父,莫非唐老宫主便是……”顾东关点头道:“不错,唐宫主她正是当年青州府卸石寨那名动天下的白莲教女教主唐赛儿。”
景兰舟惊道:“师父,唐老宫主便是那天下闻名的‘白莲佛母’么?听说她当年在山东率领白莲教众起义,短短时日便攻占青、莱二府数个州县,开仓救济百姓,严惩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极得当地民心,各处守军无不一触即溃,直到太宗皇帝派遣大将安远侯柳升率兵围剿,这才将之平定。”
顾东关缓缓道:“不错,那是永乐十八年之事,一晃眼已过去快三十年了。当年唐老宫主义军虽被朝廷镇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