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因为这小家伙的一个微笑,他干涉了人间族群生死。
这虽然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却足以让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合格的秩序掌握者。
天地不能有私,他亦如此。
他为责任而生,自然该为履行这份责任坦然赴死。
责任和私心,在他这里从来不必选择。
他以自身献祭九鼎,魂归天地大荒,让秩序脱离本我所限,以死物的方式继续执行。
那时他庆幸自己没有感情,因而在创造之初也没有赋予纪宁这种能力。
他以为自己归于天地后,纪宁则会在大荒山一直生活,直到千秋万载……
但是,他没有料到,拥有他心脏的纪宁因他献祭而被迫祭天,挫骨扬灰,魂灵被永生永世困在九鼎之中。
他进不了的归墟,纪宁可以。
这个缺悲少欢的小家伙,在空挡的大殿中独自品尝无尽孤独后,终于在三百年后无师自通的生出了执念。
他看着那个需要自己花上半天才能逗弄出一丝表情小家伙在遇到袁祈后开始笑开始哭,开始有了人类的感情。
也看着他一步步为自己铺好必死的结局。
灜祈一直都在纪宁身边,借用袁祈的双眼静静看着。
仅仅刻下一笔,袁祈喉咙就止不住地喷出大量鲜血,让他几乎呛死其中。
此刻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他知道玄圭掉在了地上,凭本能寻找摩挲,但不幸的是,他指尖的触觉也在下一瞬消失。
袁祈先是双目陷入黑暗,紧接着耳朵也失去声音,四周安静到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白玉京中,张了张嘴想喊灜祈,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发出声音。
袁祈不知道自己进入这种状态多久了,时间在此刻仿佛被静止又或者无限拉长,唯一让他觉着自己还活着的证明,就是脑中的执念——他还记得自己是谁,他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
终于,在他整个人麻木到停止了挣扎后,黑暗中蓦然出现了一点青光——希望、生机。
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袁祈的意识本能被青光吸引,伴随意识靠近,眼前豁然开朗。
袁祈整个人身体一震,猛地抽了口气,像是即将溺死的人被提出水面,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像明白什么似得转头望向灜祈。
灜祈看着他,依旧是悯然的微笑。
无求无欲的山鬼穷尽一切留下的执念,足以在天地秩序上刻下一笔。
他没有的资格,袁祈有。
袁祈没有的力量,他有。
袁祈再次下笔时就没了阻碍,他写的飞快,无数思绪凝聚指尖,流水一般倾泻而出,这些想法是他的,但又好像不是他的。
他再次回头看了眼灜祈。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刚见纪宁时,胸口那如决堤惊洪的震颤。
想起每次惹纪宁难过时,胸口难以明说的疼痛和悲伤。
……
随着鼎身上镌刻的铭文增多,九鼎之上的裂痕一点点消失,漂浮在半空中的点点青光受到吸引尽数汇聚到了上方。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青光旋转猛然,整个大殿开始摇晃,半空中好像陷入一场旋转的星云雷暴之中。
袁祈用手臂挡住眼前骤起飓风,用于镇压九鼎沉于地底的上古文物自四方缓慢浮现,断裂的柱子一根根复原,盘龙重新在其上游动,鸟鸣声自玉壁中传出,呦呦鹿鸣……
青光汇聚成熟悉的身影,尽管没有显露面貌,但仅仅是个影子就让袁祈按捺不住心中狂跳。
他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真心的笑意。
银色发丝在空中舞动,青光朝体内聚拢,那副熟悉身躯渐渐显露。
袁祈伸出双手将他接入怀中,这一刻他似乎拥抱了整个人间。
光芒彻底消散后,袁祈脱下外套将纪宁严严实实包住。
生灵诞生之初,是没有什么外无遮蔽的,袁祈颤抖的指尖抚上脸庞,小心叫了声:“纪宁。”
他不知道这个重新归来的人究竟是不是原来的纪宁,还有没有当年的记忆,记不记得两人间发生的一切。
他只知道,此刻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欣喜,欣喜的几乎发狂。
灜祈缓缓踏上大殿,从后探头看了眼。
袁祈音色颤抖又压抑,“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灜祈。”
灜祈:“嗯,真好。”
紧接着,他就见袁祈往下拉了拉裹在纪宁身上的外套,遮住大腿根,又紧了紧领子。
灜祈当然知道他是在防什么,用那种没有什么波澜的笑眼瞥他,袁祈理所当然回过头应上,结果在对方目光中看出了嘲笑。
“……”
心说公平竞争,第一步就是谁都不能占便宜。
灜祈伸出手,用两指指背在袁祈眉心弹了下,在袁祈雄性动物“护食”的眼神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口叹息漂浮在大殿中恍若隔世,似乎有种穿透千年才尘埃落定魂归故里的感觉。
山鬼的宿命将他牢牢绑在大荒山上顶,无论重生多少次,他都不会也不能更改祭天的选择。
这是责任,也是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