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以为,”他慢慢说道,“医人似医国,不为良相,当为良医。” 话落后屋内一片寂静,荀晏等了一会没有回应,不由侧头悄悄求助的看向自己的父亲。 荀靖正阖眼养神,似乎全不在意发生了什么,感受到他的目光后他睁眼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未等荀晏再有什么表示,张初蓦然笑了起来,像是憋了许久一般,一时半会都停不下来,而张机跪坐在侧,两眼放空出了神似的,听着笑声才勉强回过神来无奈的为自己老师顺气,生怕老人家一个不小心笑岔气了。 他堪堪停下笑,道:“善。” 虽说几个大人都未曾明确表示什么,但荀晏明显感觉张机教他似乎更加上心了些,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番话来,就像是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了一般。 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后每天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般跟在张机身后,从本质上来讲他并不讨厌那些经书,只是相比起来却又不是那么喜欢,荀靖见他这般也不生气,整个一放养的姿态。 他们这个冬天是在南阳郡过的,张初给他们把完脉以后便让他们留下过冬,用他的原话是“免得冬日里舟车劳顿,送回颍阴两只病猫。” 荀靖本来担心荀晏会不会思念族中兄弟,但荀晏并没有流露出这种想法,或者说…… 对于他而言,南阳郡才是真实存在的地方,颍川于他却像是一个镜花水月中的名词,只存在于那虚无缥缈的记忆之中。 他的人生似乎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在病前,一半是病后醒来。 荀晏有时候会惊恐于自己到底是不是荀晏,但似乎荀靖能够清楚知悉他每一个想法,每当他感到惶惶不安时,荀靖便进来给他来一段《春秋》。 一段春秋解千愁,荀晏表示再也惊恐不起来了。 —— 雪霁初晴时,天堪堪亮起,张机拿着扫帚自觉扫起屋前积雪,只是不一会就被人叫住了。 “先生!冬日天凉,我来扫罢!” 阿良叫道,他捧着一只陶壶,也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自从荀晏正式拜了张机为师后,阿良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对着张机恭敬得很,先前还是比较随便的态度,不过这般恭敬反倒让张机怪不习惯的。 张机摇头谢过,不经意问道: “阿良这般早是去做什么?” “小郎君今日精神头好,昨晚熬了草药汁,今儿早早出门去了,现下我正准备送去。” 张机闻言莫名眼皮一跳,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算是整明白了,他这小徒弟人虽小,但鬼主意那是多得很,偏偏他每次还能讲出个歪理来,这回又不知道作什么妖了。 “他……熬的什么草药汁?” 他委婉问道。 “似是……百合草?百年草?”阿良有些尴尬,“其形若竹叶……” “百部草?” “啊,是了!” 阿良后知后觉发现张机的神色有些奇怪,还未来得及询问,张机便一把将扫帚递了过来。 “麻烦阿良了,狸奴何在,机去送这药汁罢。” 年轻的医者笑得温温柔柔,但阿良却莫名品到了几分荀靖笑时的感觉。 “西边那条涸泽小沟。” 他老实回答。 张机找到荀晏时,他正被簇拥在一堆孩子中间,今日出太阳,天气算不得冷,许多家中无冬衣的孩子也纷纷出来晒晒太阳,所以中间那个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子就格外显眼了。 那团子小嘴叭叭个不停,生生把周围一圈比他大了许多的孩子讲得一愣一愣的。 “你们看这小土包,多孔且形如蜂巢,那日我与虎子刨开看过,里头都是蝗虫虫卵,长大了就会出来害人。所以我们可以趁它们还是虫卵之时,用毒汁浇死它们。” “可是……”有小少年犹豫道,“大人曾言蝗虫乃神虫,随意杀害反会招致祸患。” 荀晏面不改色反驳道:“鸡子非鸡,虫卵非虫。” 歪理。 张机心中默默想着,可惜边上这群天真的孩子似乎都被糊弄住了,都以荀晏这个幼童马首是瞻的模样。 “先生曾教我,百部草煎浓汁,可以灭虫……” 荀晏说着说着发现面前的小孩们都面色古怪得很,没人再敢说话,他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可以灭虫,然后呢?” 他听到身后传来张机慢悠悠的询问声。 “杀虫卵,此后蝗虫不能为害。” 荀晏答道。 边上的孩子见势不对,给了荀晏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纷纷四散而去。 张机捧着陶壶晃晃悠悠坐在了荀晏身边,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为何制此毒汁?” “毁一虫窟可救数人,何乐而不为?” 荀晏语气平静,实则心里也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张机是否也是天人感应论的忠实拥护者,这些天他也算是见识到了许多平民对于那些无形之物有多么恐惧与敬畏。 张机没有答话,只是打开了壶盖,凑在鼻前闻了闻,皱着眉,一张清秀俊逸的面容显得有些阴郁,看得荀晏不知不觉提起了心来。 “得加料。” 张机道。 “……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