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旧历四月二十八后晌。
明月堡斛家的迎新队伍终于出了冀家庄。
折腾多半天,吹鼓手们早就乏了,离开村子,刚拐过山弯便歇了声。无论路有多远,娶亲的花轿不可以落地。明月堡离冀家庄不过十五、六里路,因山路坡路多,再要强的汉子,也不可能走完全程。于是,又上去几个替补,将抬轿的换下几个来。那些被换下来的,趁机抽袋烟,歇歇肩,缓口气,跟着队伍往前行。
此时,队形便有些乱了。
拉陪嫁的马车跟在轿子后,稀稀拉拉拖出半里多路。手持仪仗的童子们少了约束,如炸了窝的蜂群儿,挥舞着红红绿绿的仪仗,舞龙灯一般,在队伍中前后穿梭。明孝驱马到头里,故意压着速度,不使孩子们窜到前边。
即便如此,总算是清静了许多。
明仁始终走在花轿前面。脸上春风洋溢,心里亦如这四月天,晴朗爽朗。这许多日子来,里里外外,忙这忙那,只为这一天。他时不时回头看花轿,看着那随着轿夫们行进的节奏、悠悠地晃荡着的那一片金黄、一片火红。
花轿里那女子,就是曾被他搭救过的姑娘。那次那时,那女子感激的神情,楚楚可人的仪态,临别之际的那一袭回眸,轻易便填满他心,须臾不能忘。
花轿里那女子,就是正月闹红火时,他装扮成舞龙灯的把式,意外看到的、绣楼上的女子。天下哪有如此的巧合!彼时,她与他双目相对,只一瞬间,他便认定了她。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他恨不得早早了结了那些繁琐礼节,早早地娶她回来,成就这美满姻缘。
迎亲队伍每路过一个村子外,明孝便将队伍收拢,重新热闹起来。开道的锣,震山的鼓,十二面彩旗迎风舞,十二柄大伞摆行阵。唢呐手毫不懈怠,还当是在村里人群中,卖力演奏;吹笙人鼓腮摇臀,亦不示弱。他们把那《百鸟朝凤》《抬花轿》《娶新娘》等曲子翻来覆去吹奏。喜庆、明快、响亮的乐声翻过山梁、越过田垣、飘向远山、荡向蓝天,引得花也开笑颜、树也扭腰肢,鸟来和金曲,溪水溅珠玉。孩子们高举着金瓜黄灿灿,月斧亮晃晃,又捧着朝天镫,又擎着干支棍,左边举着肃静牌,右边举回避牌,后面紧跟着龙风扇、红罩伞,四火把,四拦旗,双提炉,双鹅笼,又有壮汉担着两坛杏花村,又有红绣球引逗着双狮舞。接着是三顶轿子,前后是娶戚、送戚的深蓝轿,中间是新娘坐的莲花石榴绣花轿,扶轿的不离步,伴嫁的紧相跟。这派头!招惹得村头聚满看景人。
新娘好月坐在花轿里,心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自从和斛家订婚,她便没有出过家门。春来春尽,无数时候站在绣楼窗前,看院中青桐开出紫色的花,叶子一天天长大;看年时燕子筑好的巢,今年又来驻,来来去去、自由地飞翔;看春雨淅沥,炊烟袅袅,嗅风中泥土和草花的芳香,听春雷远远天外响起。这是与往年同样熟悉的场景,却凭空多了无数的忧伤。
如今,妆全了凤冠霞帔金如意,盖上了红盖头,被搀着上了大花轿,就这样离开父母亲,去完全陌生的地方,与骑马走在外面的那人举案齐眉,她的名字从此改为斛门冀氏,这个世上,从此不再有多愁善感的才女好月,不再有她梦牵魂绕的白衣后生。
自信缘起情难灭,久梦似真魂魄牵,望穿秋水盼归雁,何期至是已断绝。轿帘落下、起轿的那一瞬间,心中那段情愫,久来无处可诉,此刻化作泪行,洇湿了薄施的胭脂,掉落在锦绣嫁衣。早知结局便是如此,却不能抗拒,无法回避,纵然原先有一万个不死心,终难逃这命中注定。
盖头挡住了视线,面前一片火红。轿夫们故意将轿子颠得厉害,存心要戏弄新娘。轿子颤悠悠晃悠悠,那火红便明明暗暗变换着色调,要啃食她、烘干她、烧焦她。她只得将手里捧着的如意放在一边,紧紧抓着扶手,努力保持着坐姿。充耳皆是没完没了的吹打闹唱,仿佛此刻,尽是他们的世界。
开始是燥热,后来又有些晕,难受。终于出了村,器乐声停了,轿子行进得平稳了,她得以用手绢将脸上的汗和泪迹小心地拭拭。黛粉和水画过的蛾眉,粉饼扑过的妆容略略地有点淡了乱了。她深深吸几口气,直直困倦的腰,略微觉得好受些。只是,每当花轿上坡或下坡,她便紧张得或者身子往前合,或者向后仰,双手却不敢放开扶手。每路过一个村子,她便又被“恶恶地”折腾一回,让她许久缓不过气来,刚刚压下去的酸又往上冲……
路,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又似乎突然听到什么。她将盖头掀起一半,露出了面孔,释放了视线,轻轻掀起侧帘的一角。这一瞬,她的眼里,充满了惊喜和慌乱。
眼前正是独峰山。正是在此处,她与那白衣后生邂逅;亦正是那次邂逅,她将他迎入梦中,成了俞伯牙和钟子期那样的山水知音,成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样的患难鸳鸯,成了梁鸿和孟光那样的恩爱夫妻。而他们的见证,便是眼前这山峰,它又常常在梦中化为那白衣后生的模样,与她在千般美好的田野上,变化多端的季节里,在白天在夜晚,享受着人间绝顶的幸福或安详。
此刻,独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