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做什么?”
“抄录佛经。”角落里一位年轻的小沙弥低着头,将蜡纸扯平,随口回答道。
院子里满地的杂物,有铁质的刻刀,油墨盒子,滚筒白纸和木质框子。
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一张长长的纸绷紧了,压在框子里,然后将蜡纸放在上方,固定住,再用蘸取了油墨的滚筒在蜡纸上滚动。
场面非常喧嚣嘈杂。天气微冷,几人挽起袖子干活,竟然热出来了一身汗水,一颗一颗,顺着光头向下滑落,滴落浅灰色的僧袍上,忙得热火朝天。
又一位小沙弥搬着一箩筐白纸走来,路过的时候,十分不客气地扒拉一下愣在门口的无心:“不要挡路。”
“抱歉。”无心下意识将空位退开。
“这个叫蜡纸印刷。”那个小沙弥大概看无心态度很好,瞥了两眼,多解释了几句。
“我们在为下一周的信徒,准备新的佛经册子。”
“多亏了快活城的帮扶,寒山寺多了不少信徒,但很少有人买得起佛经,我们要为他们提供便利啊。”
忘忧大师也看见了几个人。
他便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对他们招手道:“你来的刚好,人手有些不够。”
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在手心的油墨,直接印到了头顶上。
但老和尚没有管这些小事,乐呵呵地走过来。
他现在的年纪还不算很大,胡须泛白带着光泽,面带红光,额头的汗珠一直流到脖颈。看起来神采奕奕,忙碌而又快活,不是无心记忆中干枯精瘦,满脸褶皱,总是凝着淡淡愁绪的老人。
忘忧的笑容还是那么慈祥和善,让人心生好感,在无心期待的目光中,他伸手,拉住了……
无心旁边站着的快活城下属。
那青年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寒山寺住持。
英俊文雅的住持双手合十,无声做了一个阿弥陀佛的口型,后退了两步,然后不动声色地溜走了。
“谢千——”那青年张口想骂,却被人抓住了手。
那力道极大,几乎要掐断他的手腕。
他右边的小沙弥,吐字幽幽,满脸惨白,阴森一笑:“你在快活城吃香的喝辣的,现在也该做些什么了。”
他左边的小沙弥,眉目阴冷,眼冒绿光,冷哼一声:“要知道,我们在寒山寺的这些年,可是很~想~你~啊~”
“等等,这不关我唔——”青年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惊恐害怕,可惜,在场的其余人都是帮凶,他直接被拽进了院子,院门砰地一声关上,被身后的一群秃头淹没了。
忘忧摸着自己的头皮,乐呵呵地摇头,笑道:“年轻的孩子,真是有活力啊。”
“不像我们,老啦,老啦。”
他失笑,低头,正好看见了无心的光头,“咦,孩子,你是来皈依佛门的吗?不错,小小年纪就与佛有缘……”
他顿住了,看见了无心那张脸,还有那双眼睛。
就像野火焚烧之后的荒原,一只离群的幼鹿徘徊在焦黑的大地,不断地哀鸣,寻找,诉说着什么。
“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忘忧慢慢蹲下来,张开手,露出怀抱。
“但我想,你此刻大概需要这个。”
无心的呼吸微微一动。
此时此刻,一点也不温馨。
眼前的和尚满身油墨,胡须头皮上都抹了几块黑色污渍,衣袍袖摆皆是油腻,他的胡须花白,颤巍巍,看起来也不是如何宽厚雄壮。
背后没有落花流水,小桥古树,只有一群人吵吵嚷嚷的痛骂互殴声。
扑面而来的,是油墨微微刺鼻的味道,没有好闻的桂花香,没有燃香的檀木味。
但却让无心鼻头一酸,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他上前两步,再抬头,那人还在,还蹲在他的面前,平静温和地笑着,看着他。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头砸到那破旧瘦弱的僧袍内。
“老和尚……老和尚!”那声音逐渐尖锐,哽咽,喊了好几声,然后猛然改口。
一直压抑着的东西,喷涌而出。
“师父!师父!”
“我……终于回来了……”
“……哎,我在这里。”忘忧轻声应道,无论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他依旧是那副慈祥平静的样子,包容这一切。
忘忧拍了拍孩子的背,让这只离了家的幼鹿,在自己怀里哭得稀里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