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田时轮毕竟在家里坐不住了。得到水芙蓉失踪的消息,他顶风冒雨在没膝深的泥水里走了好久,才挣扎到总指挥部办公室。老政委喘着粗气,脱掉雨衣,坐进靠背椅,下意识地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迭办公纸,准备写点什么,然而思想无法集中,手也握不住钢笔。 空气中散发出一种刺鼻的稀奇的腐臭味,乌鸦呱呱的哀鸣,呜叫与遥远的隐隐约约的喧闹掺杂在一起,屋檐水滴滴哒哒贯入耳内,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攥紧了他的心脏,水芙蓉和龚向阳的形样,像放电影一样不断地在他的脑幕中闪闪烁烁。 他曾经像平步青一样,也很嫉恨水芙蓉企图改变、并且终于改变了他们的工程规划和施工方案,把工作推向了“危险”的边缘。他觉得她没有头脑,只顾一味地推翻在她之前所做的事情,在平步青的挑唆下,他再三出面对水芙蓉进行刁难。 近些日子,虽然天气反常和心境不佳,但他出院以后,还是常常来政委办公室坐一坐。不过,那种清静无为的生活已被水芙蓉打乱了,他再也无法闭门思考他的规划和方案了。自从水芙蓉上任以来,总指挥部办公大楼就变成了一个人流如织、熙熙攘攘的“闹市”——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进进出出。水芙蓉不知疲倦地接见那些川流不息的人们,倾听他们的意见,答复他们的提问,甚至连不堪入耳的怪话和怒骂也听得下去,并且还能那么耐心地进行宣传、解释和说服教育。她的作法,田时轮开始也是看不顺眼的。 老政委闭上两只浮肿的眼睛,从他的嘴巴、鼻孔和燃着的香烟中弥漫出来的烟雾,使室内又罩上了一层层的“阴云”。 凭借多年的工作经验,田时轮当然已经悟出:水芙蓉的努力和操劳,完全是在希望唤起人们对于建设生活的热爱,同时也想把他从求稳怕乱的观念上解放出来,投身实际工作。虽然水芙蓉并无恶意,但他总感到害怕,甚至害怕得心惊胆战。从此,他便采取了不闻不问和袖手旁观的应付态度,以备发生了事故好推卸责任。 时隔不久,田时轮又睁开了那滞涩的双眼,瞭瞭窗外。那些乌鸦变得穷凶极恶起来,为了一条干泥鳅,竟在空中互相攻击、啄斗,洋洋得意或者委屈地哇哇号叫,脏得仿佛是从烟囱里爬出来的。 他手上的香烟已经熄灭,却还夹在手指间;室内的“阴云”渐渐消散,他的头脑仍旧紊乱。现在回顾往事,真是又遗憾又惭愧。不管对水芙蓉或者龚向阳或者支持他们的人,老政委早已没有敌意了。总部的人员都在为水芙蓉的生命担忧,他也愈来愈不安地等待着水芙蓉的消息。特别当他想起以前对她那么不友善,心头更是阵阵紧缩,涌出一种罪过的感觉。大检查结束以后,水芙蓉邀请他:“老政委,天气反常,洪水陡涨,我们一起去转一转,好么?”而他却嘲弄地回答说(现在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没看见什么危险,只看到了冒险。高明的指挥员,身坐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根本用不着慌里慌张四处乱跑。” 严厉的自问自责和苦思苦忆,深深触及了老人的灵魂,使他受到了良心的责备。 电话悄然无声,没有来访者,墙上那尊鸟笼似的挂钟也凑巧停了摆,一片凝固的寂寞笼罩着整个屋宇。 忍不住难熬的空虚与无所事事,田时轮离开政委室,心事重重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踱来踱去,漫无目的地朝“五一”节办的墙报瞟了一眼。碰见他的人,不是应付式的点点头,便是侧过头去避开他。没有人找他,也没有人引起他的注意。 赵耀迈着八字步凑拢来了。他一面搔着秃头,一面拖长声气哼哼唧唧胡诌: “昨天热死人,今天冷得痛,真个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也。” 他瞟见田时轮从口袋里掏纸烟,伸手取了一支,刚点燃吸一口,就故意大声咳嗽起来。咳了一阵,做个怪脸,摇头晃脑地开了腔: “我的老政委,好乖乖,您的气色很不好咧,哎,天气古怪,不要来上班,应该在家里保养保养,免得失散了元气。” “不能老呆在家里不出门。”田时轮没好气地回复道。他甚至没有向对方打听一下总指挥的消息,就冷淡的走开了。 返回政委室,他又在藤椅上枯坐了一气。等待什么呢?自己也有点稀里糊涂。平步青却带着花花公子似的得意神气,脚步噔噔响,趔趔趄趄地进了门,他心中有种悲喜剧式的严肃,又有几分乐滋滋的味道。“可惜没有乞丐,也没有善良的人群。”看样子,他才上班,但却一副没有睡醒的疲沓沓的酸样子。他的打扮也怪异费猜,头上戴顶大礼帽,而身上只穿一套青纺绸。随手递给田时轮一支香烟,裂开嘴巴幸灾乐祸地挖苦道: “我们那位‘新天体’的发明者,大概连同她的狂热症一起掉进了洞庭湖。” 田时轮看不惯平步青的打扮,更听不惯那冷嘲热讽的腔调,他很不自在地瞪着对方,心里非常反感:“好一个阴阳怪气的家伙,无孔不入和巧言令色的滑头,你,你把我活活地推进了死胡同。”他心里发泄了一通,感觉轻松了许多。平步青却像是记起了什么要紧的事似的,做出一副庄重的神态,步入堑壕般的走廊,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尔后,田时轮才颇感滑稽地玩味着平步青的话语,同时很想回敬他几句: “哼,花面兽,你又想出了什么猫屁主意,居然希望一个好人死掉。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