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勘测归来,龚向阳和唐国安立刻向设计室奔去,正如记者们在新闻报道中描绘的那样,风尘仆仆就投身于成堆的蓝图中去了。 韩红梅从侧面协助他们,一边小声地哼着歌子: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云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线路上空和地面的勘察测量,恰恰给了他们一个苦恼的印象:切合实际的运河线路虽然初步确定下来了,但是新的水电工程规划还仅仅存在于设计者的想象之中——一切都得从头做起。 韩红梅不由得吃惊地说:“好一个怪事,原来的设计和我们的勘测结果,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事情比我们想象的也许还要坏哩,”龚向阳也感到十分棘手,“推翻原方案,重新规划,由此产生的分歧就会更严重,争论也会更激烈,给我们的压力也会更大。” 请了石达好几趟,他才挺着罗汉肚、扭动庞大的身躯、要急不慢地走到设计室,脚上拖着那双又大又邋遢的没屁股布鞋,跨过门槛就问道: “喊我有什么要事?我现在人不舒服,我之所以来,是因挡不住野菊花的纠缠,逼得我抱病起床。我实在打不起精神,太阳穴隐隐作痛,脑袋团团转,稍许动一动,浑身就痛得像针扎。” 龚向阳面带微笑迎上前,首先把手伸出去;然而石达却带着自恃和防御的敌意,冷漠地拒绝合作。他不愿意参加新的设计,所以轻浮地耸耸双肩,做出一副“卖牛肉”的样子。 龚向阳要求说:“我们想请你一起参加研……” 石达宽厚的嘴唇讥讽地歪到一边:“这个没有必要再啰唆了,我们的规划早已呈报到了省政府。” “总指挥不是明明指示我们重新制定工程规划么?而且交待你把计划材料、工程资料和档案都整理出来。” “对不住,”石达咳嗽了几下,“政委不开口,我不会参加你们的设计工作。” 龚向阳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把目光转到韩红梅身上——这时候,韩红梅正瞧着石达,鄙视地乜斜着眼睛,不住停地以责备的态度摇着头。很明显,工程处长的言谈举止太不体面。她站了起来,以示威似的步子,几下冲到门外边去了。 唐国安盯眼鼓嘴地望着石达,致使后者慢慢地把手从桌子上移开了,但他并没有把手放到背后。石达身上的一切——姿势、眼光、神态和那种异样的轻佻的音调——都使工程总监感到不快。不过,老头子没有发怒,反而伸出手温和地拍了拍石达的肩膀,用一种开导的语气说: “现在请你做的事情并不多,只要你帮忙把技术上的一些疑难问题搞清楚。” “用不着说个‘请’字,”石达以世俗的腔调回答,“照说也算是我份内的事。” 设计室的两扇门毫不客气地被推开了。一阵皮鞋铁掌的咚咚声,平步青从容不迫地走进了门。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搔首弄姿的女人,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政工处长倒背着手,走到离开门口一米开外的地方,站住了,似乎很客气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天花板和墙壁出神,嘴唇拉成一条弧线,一副尖酸刻薄相,冷嗖嗖的眼睛就像要把墙壁看穿似的。 “平处长……” 石达刚开口,平步青就曲里拐弯地举起左手,阻止了他: “知道了,知道了,不打扰你们研究工作。”说着,又转过身去对着一个头发梳成分式的小青年说:“眼镜蛇,粉刷搞没搞完?早跟你说过了,要让设计室马上改观,拖拖拉拉的,像蛇爬行一样,你以为上级躲在防空洞里打瞌睡吗?” 呃吓,这个凭借田政委一手提拔而平步青云的宠儿,现在全身崭新的装束,气宇轩昂,瞪着三角眼,神气地噘起嘴巴,活像一只好斗的公鹅,挺胸凸肚地站在离门边不远的地方,用轻蔑的目光凭空扫荡了一下,回头瞭着礼恭必敬站在背后的“随行人员”。 “得粉刷一新,”他命令式地说道——好漂亮的男高音,“唔,一个礼拜行不行?” “照办。”眼镜蛇像鸡啄米一样频频颔首。 “哦,总工程师、唐工、红梅花,”平步青若有其事地莞尔一笑,改用了男低音——发音软和的男低音,“怎么样,设计进展得顺利吧,噢,噢,嘿嘿。”他侧过身子对着石达,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空洞洞的冰冷吓人——这种人真能够朝人背后捅刀子,或者瞄准人的太阳穴打一颗子弹。石达双手垂直地站着,脑顶上的那撮头发也竖了起来。 “唵,嗨嗨。”平步青像是自鸣得意,又像是讥笑两声,“我刚到门口就听见了你的声音,好。”他猛一转身对着“随行人员”说,“请你们听清楚,我说的话是要算数的。” “明白。”众人规规矩矩地立正站着,站的姿势自然优美,带着上等兵的潇洒骠悍劲头。 平步青最后一转身,朝外面走去。 “对不起,打扰你们啦,继续工作吧。”他说。 政工处长离开后,设计室还萦绕着“嗨嗨”声,同时荡动着狂澜汹涌的余波。平步青皮鞋的铁掌在走廊上已经不响了,石达还是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过了几秒钟,才回到桌子旁边。他思忖了一会儿,呐呐地说: “我的病还没有好,嗯,好呗,晚上八点钟见。” 晚上八点钟,石达准时来了。他从档案柜里取出大本大本厚厚的计划书和表册,扶扶近视眼镜,像登上讲坛的权威教授那样,打着手势,时而使用通俗的公式,时而使用专门的公式,时而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