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眉心一颦蹙,沈南宝绷紧了脊背,恭恭敬敬地道:“殿帅沉浮官场,比我更懂得其中的曲折,也自是明白豪强当道,那些膏腴土地集中于贵势之家,农民田土日少而差役日重,难以负担。也因而国库空虚,军费短缺,不得不饮鸩止渴滥发会子,又或是竭泽而渔仰仗和籴。”
他没应声,但见他沉湎下的声色,沈南宝便知切中了他的心意,继续道:“既如此,不如另辟蹊径,设官田所,以增印的会子等为资本,垄断田亩,尽归为公有,再以原有租额课征,租与农民耕种。”
萧逸宸哂然,“五姑娘这是在叫我同那些世家豪强争锋?”
沈南宝抬起头,秀丽的一张脸上透露出洞明世事的机巧,“殿帅赫赫威名还惧怕着这些么?更况,自古以来载舟覆舟的不一如是芸芸庶民么?”
她这话掺着珠,不外乎是提点他而今的树大招风,早就引起了数多簪缨世家的不满。
其实这点他早早就察觉。
只是身在局中,譬如破冰而出,那是需得惊天动地的气力。
而如今她抛出这么番话来……
萧逸宸没说话,静静地审视她。
彼时的日头已微微下斜,落在半山腰上,晕黄的光照过来,沈南宝就像跌进了蜜糖的罐子里,一张脸模糊不清。
下人不知什么时候点起了灯。
莹莹烛火,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伴着长驱直入的清风,猛地一下跳跃,照亮了沈南宝的脸,就这么,直直撞进了萧逸宸的眼里。
萧逸宸一怔,向来冷静自持的脸掠过一丝慌乱。
他忙错开眼,拿手抵住唇,嗽了声,“殿前司一向公正严明,不放过任何恶人,也不会让清白之士蒙冤。”
这话算是保证了。
若沈莳在里面受了半点刑罚,便可拿这话挟他。
殷老太太和沈南宝同时舒了一口气。
萧逸宸瞧着,忽而站起身,走到沈南宝跟前,仔细看她。
十三四岁的年纪,五官还没怎么长开,但大抵可以预料之后有多么美艳,那双紧蹙的秀眉,脆弱又稚气,明明怕自己得要紧,却还是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是出生不怕牛犊?
还是是孝子贤孙?
萧逸宸眯觑了眸,“你一介女流,官场上的事还是少知道为妙。”
沈南宝复行礼道:“殿帅说的是,我也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今日因着爹爹一事登门,自觉叨扰了殿帅,这才献丑一说。”
她说得不卑不亢,从容大方。
萧逸宸有些沉默,也不知想起什么,他忽而一哂,“沈大爷为官经年,德牟造化,没想遭逢坎坷,竟是你这么个半路人回来的小女儿替他说话。”
语气之讽,听得殷老太太有些讪讪的。
沈南宝倒无所觉,直待出了殿前司,她才后知后觉双腿发软,踩在地上宛如腾云驾雾。
风月就站在她身旁,看她微微的趔趄,连忙去扶,“姐儿,当心。”
这么一声,惹得殷老太太转过头,看向她,“谁告诉你的那些?”
是啊。
于殷老太太来说。
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姑娘罢了。
哪能懂得朝堂这些晦涩的事,必是有高人在背后提点。
沈南宝垂下眸,脑海里闪过陈方彦侃侃而谈此事的深貌,微抿了唇,“养我的祖父。”
殷老太太机警地眯起眸,不置可否她这话,“我晓得你这番做是一片孝心,但日后这话还是少说为妙,什么垄断公田,你不知道这世家都是牵丝攀藤的?你尖刀似的冒个茬出来,斩断他们的利益,那些个高门会怎么诋辱你?更何况,你的出身本来就招人非议,你这么遭作的,还想不想说亲了?”
一通话,囫囵都不打一个,全然不似方才的嗫嚅。
沈南宝听着想笑,神情却黯然了,“是我不好,可我也是一时情急。”
末了,拿手拭了眼梢,拭出无无可奈何又委屈的况味。
殷老太太见状,恍惚不落忍,哀然道:“也罢了,一口唾沫一个钉子,再怎么也转圜不了什么,咱们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后要是……”
殷老太太眼波划过来,千言万语都凝在了嘴畔。
沈南宝却咂出了她的言深,也没再拗着这话下去,唯是垂首屈膝道是。
殷老太太这才面色霁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回来这么些时日,我身子没好全,主母又忙,所以忘了领你去祠堂认祖宗,赶明儿早起,叫主母给你把族谱入了。”
殷老太太的语气带着疼惜。
但沈南宝心里很明白,并不是老太太真怜了她,不过是她方才向萧逸宸道了自己的身份。
若她不入族谱,萧逸宸届时查起来,只怕萧逸宸会觉得被沈家戏耍了,从而牵连殿前司里的父亲罢了。
但即便如此,沈南宝已经很满意了,所以笑容便多了几分真切,乖乖地应了声,“好。”
等回了府,彭氏晓得这事,眸光微微的黯,保养得宜的脸上却扯出一抹笑,“可不是,前些日子,就是太忙着老爷的事,以至于疏忽了宝姐儿,今次倒不能忘了,不若可叫宝姐儿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