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父亲偏偏拖到了十六岁。
“不是读书的料”这句话,她父亲也硬生生拖到十六岁,才说出口来。
因为那年,他没考上童生。
听母亲说,她爷爷被气得一蹶不振,半边脸,都僵了好几年才见好。
奶奶日日在家中哭诉,说老李家的祖坟落错了地儿,将文曲星给落没了。
那是一场闹剧。
那时候她父亲和母亲还没有成婚。
不对。
是若她父亲考上了童生,那在爷爷奶奶眼中,便是板上钉钉的“秀才老爷”,他们是不会替父亲求娶母亲的。
但她父亲那一次的失利,并没有让她爷爷奶奶知难而退。
他们迎难而上。
他们的心态,甚至都已经扭曲起来。
他们对外说,父亲是考试之时闹了肚子,发挥失常,才没有考上童生的。
他们不让父亲对任何人说,他没有读书天赋。
甚至自那之后,他们开始拘着她父亲读书。
父亲的心态,在白天在日光中,在晚上的柴光中,也生了变化。
他有些癫狂了。
他甚至对她爷爷奶奶都说:那次没考上童生,的确是儿子那日闹肚子了。下次、下次考试,一定能成。儿子,一定能考个童生,再考个秀才回来,光耀我老李家的门面!
李乐游想到这儿,眼泪连成串儿的往下流。
她父亲那时候,肯定心里很苦,他是癫狂了,但他,是被逼疯的。
但说到底,他有没有错呢?
李乐游不知道,她也不敢细想。
再往后,就是父亲在精神恍惚下,在柴火旁看书,被火星子溅进了眼睛里。
说瞎,其实也不全瞎。
细致的东西看不清罢了。
比如诗词,比如歌赋,比如文章,比如策论。
都看不清了。
李乐游觉得很奇怪。
从小时候,她就觉得很奇怪。
因为有风沙,有水滴靠近眼睛之时,眼睛会不由自主闭起来的。
根本不用她想,也不用她看清是什么东西冲眼睛来的,眼睛自己就会闭起来,自我保护。
难道,火星子是例外?李乐游这么想。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她试着将眼睛靠近柴火堆,她的脸被火光映得绯红,任由火光四溅。
那眼睛到底怕不怕火星呢?
她也不敢确定了。
因为她闭眼了。
不对,不是她闭眼。
是眼睛自己闭起来了,那一瞬,她脑子里想了很多。
但最多的,还是......
眼睛坏了,往后怎么看书?怎么照顾家里?
那父亲呢?
李乐游真的不敢往下想了。
她不敢想,那时她爷爷奶奶也不敢信。
母亲说,他们明里暗里试探了她父亲许多次,发现他好像真的看不清了。
他们生气,他们发怒,他们谩骂,他们无力,他们认命。
他们开始对外说,老李家没那个命。
孩子有读书的脑子,但是没读书的眼睛——孩子顾家,夜间去田里侍弄,摔了一跤,摔坏了眼睛。
不说读书读坏了眼睛,那在外人听起来,只会唏嘘,只会惋惜,偶尔会有嘲笑,但不多。
总归是保全了父亲的脸面。
哦不,保全了爷爷奶奶和父亲......也不对,保全了整个老李家的脸面——祖坟好歹没落错地儿。
自那之后,爷爷奶奶认命了,偶尔还会开始关心起父亲的眼睛,关心起他们这个小家。
然后去世,他们有没有将那抹怨念带进棺材里,李乐游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父亲不读书了,精神逐渐恢复正常,甚至在他心情好时,还会教自己认字——他虽然看不清,但仅有几本书上的内容,他倒背如流。
他说,他现在只是个眼睛不太好的农家汉,再也不是什么预备秀才老爷,既会识字,那把姑娘教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乐游觉得这样挺好的。
直到——她发现自己很爱读书。
她害怕了,她觉得命运真的好像一个圈。
难道她老李家的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难道他们,都逃不过这个命?
她惧怕了好长一段时间,也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碰书籍。
但后面她又释怀了——她只是个姑娘,就算她想考取功名,也没机会,有书看,她便心满意足。
但现在呢?
现在怎么办。
周里正怔愣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最终,他把零零散散的画面,拼凑成了一个故事。
他艰难开口:“所以,你父亲......”
“对。”
李乐游的眼中布满了泪。
她哽咽说道:“周里正,我父亲,最开始是真心实意喜欢读书的,但我爷爷奶奶......”
她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斯者已逝,她是小辈,或许父亲可以指责爷爷奶奶的不好,但她不行。
她只是说:“现在我家的情况,您也了解了,我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