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冬。扑簌簌的雪沫子总扑不灭瓦陇里的柏烛盏,沿着宫道朝前走,烛火烧得人额前出汗。拿帕子揩拭,帕子也总是暖热的,越揩汗珠越多。
慢慢誓及坤宁殿,见皇后还是傻大妞模样,只不过穿着贵重的翟衣,人比从前更贵气。脸愈发圆了,身愈发胖了,肚皮愈发挺了。那般贵妇模样,简直跟太后没两样。皇帝一贯不爱看在岁月里蹉跎的臃肿贵妇模样,骨子里也怕这种人,因为她们总尖酸刻薄,利己自私,鬼阴阴的,没点活人气。
皇帝窝在榻里,翻起书看。
皇后吆喝两位女官同她打马吊牌,抚着孕肚,朝皇帝摆手,“官家,三缺一呐,快来凑个整。”叫了几声,始终没把皇帝喊动,索性扯来个小女使,正好凑齐一桌,热热闹闹地打起牌。
殿里暖气足得令皇帝头脑眩晕。他起身,把殿门掀开。嗅着殿外冷冽的气息,方觉自己还在活着。皇后调侃皇帝是个怪人,对女官说:“从前我俩一起养在贤良太妃膝下,那时官家就爱静爱冷,常常独自往雪地里走。咱们这位官家,若做文人,那必得倾尽风花雪月。”
女官附和道:“官家跟娘子一素感情好,不知娘子肚里会是位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皇后笑得意味深长。宫里人换了一批,她和情郎的过往、皇帝和妙辞的过往,早被埋在一场新鲜的政变底下。皇帝不欲搭理这群百无聊赖的妇人,偎着殿门,盘腿落座。头插生花,横弹琵琶,磕磕绊绊地唱了一出《双渐苏卿诸宫调》。
“扬州一梦今何处,风月心情向谁诉。"①唱得久了,皇帝的额角懒懒磕在门扉的格纹上面。衣襟底下还挂着一个玉戒项链,像个沉重的枷锁。他先用那枷砍断一场朦胧的初恋,又画地为牢,将自个儿锁在一群朝臣、一群后妃、和一座四四方方的禁闱城里。今年他十八岁,却已为人父,哪怕孩子不是他的孩子;已为人君,哪怕江山朝臣都是他硬生生抢来的。他唱着诸宫调,那沧桑哽咽的声音使他自己也不能相信,原来自个儿才刚满十八,还是少年郎的年纪。
一阵冷风不留情地扑到人脸上,哪怕那人是皇帝,也照样被风刮得脸生疼。风也把殿里暖香的女人气带来,使皇帝皱紧眉头,嗅得直泛干呕。
他一贯不爱看臃肿的妇人,爱跟妙辞那样内敛的姑娘相处,论起风花雪月,照顾彼此的细腻心思,何其舒坦畅快。
皇帝想起,他曾把一张薄纸片贴在妙辞掌心,惆怅说道:“我姓弥,单名慎,字长昼。景色乍长春昼。不久之后,我的名字就没人叫了。”
那时他还是誉王,自以为在做算计里掺杂爱意这件事时,把算计藏得很隐蔽,好叫妙辞只能看到他那双忧郁的眼睛,不禁喊他“长昼哥哥",扯着他的袖管,聆听他的过往。如今,他成了皇帝,他的名字成了“官家”。弥慎弥长昼,到底是没人再叫出口了。
更不必提那声“长昼哥哥”。
皇帝阖眼,泪水在一群妇人的嬉笑声里流下、发干。大大
郡公宅里,席憬系着围兜,熬汤煲粥。
厨屋与小膳厅之间只有一道花鸟屏风的距离。妙辞坐在餐桌旁,透过那扇挡路的花鸟屏风,影影绰绰地看见席憬的身影。
席憬客客气气,妙辞撑着脑袋,“你装什么。”仿佛在她生病的这半月光阴里,夜里搂着她睡的不是他。借″解蛊”名义,将她吻得浑身泛红的不是他。用手指挑开她的亵裤,帮她纾解的不是他。
而她竞默许,事后想起自己曾经想要一场清汤寡水似的恋情,真觉那是场遥不可及的少女梦。
共感蛊自然解不成,她能感受到的往往是双份痛苦、双份欢.愉,以及逐渐模糊的道德底线,逐渐腐烂变质的千百情感。
想起这些日子曾犯下的荒唐,妙辞颧骨发烫,“真是没良心,对一个病人都能下得去手。”
席憬给炉灶里添柴火,“需要我提醒一下这半月来的夜里,你睡得有多香么,妹妹?”
他说她不坦诚,“明明与我触碰,只会使你上瘾、愉悦。你嘴硬,心心里的感受却诚实。仔细想一想,自打我们亲密接触,你还心痛过几回。”
不久,他把四菜一汤端上桌,心情很好的样子。是啊,他该心情好的。亲她、抚摸她、像绮梦里那样用鼻梁刺她,只差最后一步没做,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是羊棒骨汤,尝尝,应该和你记忆里的味道一样。”
席憬给她舀了盏汤,淡声道。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盯着她,她不自在地瞥过眼,盯起浮起肉油的汤盏。
却又在汤盏里看到他的眼睛一一是她的眼睛,但逃不开与他格外相像。眼型不像,睫毛长短不像,瞳仁颜色深浅不像,可最难捕捉的神韵却像得不可置信。桌底,他又把脚伸向她,勾着她的尖头履玩,乐此不疲。
“没胃口。"妙辞躲开他的脚,起身往屋里走。席憬不明所以,随她走进屋里,随手把门阖住。“怎么突然没胃口……病不是好了?”
说完,忽地被她抱住,抱得很实在。他后背抵门,被她一抱,袖里藏的十张心想事成券契“唰"地滑落在地。“十张兑一个心心愿。"妙辞的声音闷闷传来,“你想兑什么?”
席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