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的住处几乎要拆了重盖,阿虎爹和几个村人陆陆续续忙了近一个月。
宋砚搬新家,又是阿虎爹娘来帮忙张罗的。宋砚心存感激,就陪着阿虎爹娘多饮了几杯酒。酒是村里人自己酿的,有些发苦发涩,但宋砚早已习惯了,也同他们饮得尽兴。
饭罢,阿虎爹等人都散去后,对宋砚道:“宋兄弟,我有个事想求你帮忙。”
宋砚一听,道:“屠大哥,有什么事你说便是,何必这么客气。”
阿虎爹搬来板凳让宋砚坐下,又给他倒了一碗水,把宋砚弄得有些发懵。
半晌,阿虎爹才开口道:“宋兄弟,我晓得你读过书,还见过大世面。我和阿虎他娘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我看你为人处世,跟我们大不相同,我也不晓得怎么去形容,但就是让人觉得舒服。我和他娘也教不了他什么,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地里的活儿基本都都会了。自从你来了村里,我隐隐觉得,有可能阿虎可以不用像我和他娘一样。就是……有可能……他可能有机会走出云山村,到外头去……”
宋砚一愣。
阿虎爹接着道:“阿虎这娃儿吧,皮是有些皮,但脑壳比我灵泛,年龄也还小,我觉得要是让他学点东西,肯定还来得及。就是……”阿虎爹有些着急,不住地挠头,“就是……我想让他跟着你认几个字,虽然我不晓得认字有什么用,但我总觉得,他要是认了字,就会跟我们不一样,就是……就会比我们好……”
宋砚仿佛听到沉寂的夜空陡然劈来一声惊雷,劈得他有些发懵。一道闪电撕裂岑寂如凝铁的黑夜,留下一道亮白的缺口。那缺口伴随着惊雷声,轰轰隆隆的,越来越大。
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多年以后,宋砚每每想起此刻,都会忍不住心头涌起无尽的感激。就在这一刻,就在这座贫穷落后的小山村里,一个目不识丁的粗犷农人,用他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拯救了宋砚的一生。
从前,他读圣贤书,研习经世治国之道,总想着有朝一日辅佐帝王治国平天下,成就一代贤良美名,不枉此生。而今,他一朝不慎跌落泥潭,滚了满身的污泥,自己都不知将来的路该走向何方。
他虽然表面看起来洒脱,嘴上也从不提及过去,但内心的痛苦却从未在哪个时刻少过半分。离家数月,他连写封信回去报个平安都不敢。他知道兄长必定在想办法为他奔走,但事已至此,他宁愿兄长什么也不要做,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若说不后悔那是假的,他从前不知道怕,但现在怕了。他害怕牵累家人,害怕家人为他担忧,他甚至能想见双亲为他愁白了头发。无数个梦里,他梦见母亲的泪水,父亲的叹息,兄长的疲惫……每每醒来,心头一片凄惶。
他不是个自私的人,可他的家人却都在因为他而受累。
他更是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姑娘,在她最好的年华跟着他到南荒来受苦。他心里有太多的悔愧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可他,甚至不曾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缘何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被定了罪,发配到南荒来,这满身的污泥,注定一生都无法洗去。
他现在才知道,朝堂的水太深了,根本不是他这副性子能应付得了的。
他在黑暗幽冷的泥泞中痛苦挣扎,在每一个梦境里悔愧交加。
他找不到出路,也没有人能给他指出一条路。
就在此刻,阿虎爹的一番话,把那死寂黑沉的夜空撕开了一道口子,光亮从缺口照了进来,照在他的心上。他像即将溺亡的人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他拼尽全力抱住这根浮木,朝着那光亮泅游。苦心不负,他终于抵达了那光亮照进来的缺口,猛地一撕,刺啦一声如裂帛般的脆响,他急不可耐地钻了出来,猛然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却太过用力,整个肺腑都是疼的。
阿虎爹有求于人,原本就有些不好意思,却见宋砚半晌没有作声,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却见宋砚眉头紧皱,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阿虎爹不明缘由,骇了一跳,“宋兄弟,要是有什么为难就罢了……你这是怎地了嘛……”
宋砚有些愣愣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虎爹,许久,才找回自己的神思,一开口,声音微微有些梗塞:“多谢。”多谢你送来这一点萤火,让我在寂灭的黑夜里找到一点前行的方向,让我明白如我这般毫无用处的人,竟然对这人世还有那么一点用处。
他在污泥里挣扎了太久太久,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
阿虎爹听他道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挠头道:“你在说甚哩!谢我做甚!不是我来请你帮忙……”
宋砚笑了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几个月以来强压在心头的阴霾,“你叫阿虎明日就过来,我教他识字。”
阿虎爹没想到他刚才还好像很为难,又突然答应得这么爽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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