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宜修所料,乾清宫内,康熙与胤禛这对父子、君臣面面相觑。
一个大怒地指着对方,却久久没能骂出声,一个昂着头,深邃的眸子闪着不忍与坚韧。
二人间剑拔弩张之势,让在康熙跟前伺候了四十余年的梁九功、李德全,不得不退避三舍,躲在一旁装死。
唯有静安这个傻傻的愣头青,继续笑呵呵地摆弄着自己的算盘,清脆的算珠撞击声连连响起,给肃穆庄严的乾清宫添上了一丝丝欢乐的气氛。
父子俩谁都不让谁,却都对这个小傻子包容无比,静待此人揭晓答案——康熙多疑的性格,让他对胤禛呈上的账本拒不相信,用“水至清则无鱼”教导胤禛,有些事儿不要太较真。毕竟,有些“潜规则”的存在,是无可避免的,如工部款项从来是拨一半扣一半,百姓进衙门打点一二等等。
胤禛也不辩驳,只让康熙相信静安确有举世无双的算术本领,并一一点出每个账本中的不实之处,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提醒皇阿玛,大清社稷不可被蛀虫所害,更不能忽视地方贪污以及吏治混乱。
父子俩,不,应该说,君臣之间对贪污看法的不同,有身份上的差距,也有理念上的偏差,可谁也没办法说服谁,谁也都知道对方没错。
所以,康熙没有以君王的身份强行压制胤禛低头服软,胤禛也没有厉声顶撞皇阿玛,俩人都在等——等静安的答案,也在等对方退让。
天下哪有拗得过孩子的父母。
纵使康熙是帝王,再气恼对方的所作所为,也不得不赞叹,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自己的坚持。身为阿玛,他是欣慰且自豪的。须知,他在老四身上花的心思,不及保成十分之一,然而,偏偏老四屡屡让他惊讶、次次让他满意。保成啊,若是你来告诉皇阿玛这一切,该多好!
康熙望着下方梗着脖子不肯让步的四儿子,渐渐消了火气,也认清了现实。老四的个性,做不出唯恐天下不乱的事儿,也不会无事生非,能让老四如此笃定江南盐税漏税、苏州织造贪污成风,就说明这个憨傻之人,确实有两把刷子。
别的不说,就这人打算盘、口中不停念叨数字的疯魔行为,便让他想起了梅文鼎。
早在二十九年(1690年),康熙就从李光地口中,听过此人的能耐以及对数学的钻研的疯魔劲儿,而后去年(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南巡至德州时读过梅文鼎《历学疑问》3卷。
老四这副坚持要让他认清盛世虚假的模样,更让他想起来皇玛嬷(孝庄太后)的教导,“一言之虚,百患丛生,一事之虚,为害终生”。
是啊,他如何不知道地方上问题重重。可大清如今内忧外患不断,他刚刚处置索额图、准许明珠致仕,才肃清朝堂党争之风,山东又因济宁、兖州、泰安、沂州等地发生饥荒,边陲又有准噶尔、罗刹国虎视眈眈。
往日,秉承事有轻重缓急的原则,康熙为腾出手平叛、赈灾,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若真想胤禛所言,江南盐商敢联合各方偷税漏税高达千万两、织造局敢贪污腐败六百万两……那别说是他毕生所想开创的大清盛世美梦破碎,就是整个大清都岌岌可危。
康熙闭目叹气,悠悠然盯着埋头苦算的静安,沉吟道:“老四,你得了个不亚于梅文鼎的经世之才,可喜可贺!”
胤禛却低了头,身为儿子,身为臣子,得到阿玛、帝王的认可,固然令人欣慰,可皇阿玛的退让,也让他这个儿子无奈又心酸——皇阿玛彻底认清了当前的局势,也平静地接受了美梦破碎的痛苦,怎么能不让人难过呢?若有的选,他不会来!
“老四啊,朕年轻的时候,确实想做千古圣君,可是年纪大了,却开始怕做什么千古圣君。凡是千古圣君,必定要忍受千年之悲、万载之痛!一开始朕不懂,现如今,才体会千古圣君的无奈,朕的儿子、大臣们一个个都瞒着朕,他们联手蒙了朕的双眼、堵了朕的耳朵,活生生让朕成了大清的罪人!”
言毕,康熙眼角一滴泪无声落下。
胤禛起身不声不响的踱步到康熙座前,躬下身子,耷拉着脑袋,宛若孩子般,依靠在康熙大腿膝盖处,没有出声安抚,也没有宽慰。
帝王之痛,君王之殇,岂是他人所能体会的。
康熙伸手轻摸胤禛的后脑,自顾自道:“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幼时朕不喜欢帝师,你乌库玛嬷告诫我,要将这个济世当作一块磨刀石,你磨他,他磨你,不磨不成器。可如今,朕的儿子们,除了你,没一个敢冒头,你说,是你这个人太傻,还是他们不成器?”
胤禛沉默良久,沉声道:“自然是儿子傻,好在,皇阿玛圣明,大清有您,何愁不兴!”
“啪”的一声,康熙打在胤禛后脑,胤禛却不敢呼痛,继续如鹌鹑般靠在御座边上。
康熙冷笑,踢了胤禛一脚,示意他别装死,“傻有傻的好。你找来的这个小傻子,不就说了旁人不敢说,作为他的主子,你也得做常人不敢做才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