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盛站在言清身后,痴痴望着铜镜里的容颜。
雕花镜照美人面,尔雅君子立身旁,静谧得宛若一幅唯美画卷。
良久无言。
“为我描眉可好?”言清偏头看向台面研磨好的石黛,出声打破平静。
韩盛寒眸中死水焕发生机,阵阵涟漪轻泛起。
想将她刚才的话忽略过去,只是拿起细毫笔的手仍禁不住颤抖。
仿佛这支笔有千斤重,竟一时拿不稳了去。
言清接住掉落的笔,冷静的放在他手中,而后抬起脸凑近他,默默阖上双眸。
韩盛呼吸放慢了许多,薄唇抿如刀锋。
一手捧着她侧脸,笔尖点黛轻描柳眉,专注而珍视的模样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放下笔,他用痴缠的视线,细细描摹眼前爱人精致的面容。
“可是为夫哪里做得不好?”
像过了半个世纪那样漫长,他沙哑着声音,再难维持平日里的沉稳。
言清没有避开他闪烁着不解的目光,在他灼热的注视下摇头:“夫君哪里都好。”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于国,为肱骨撑柱;于民,为江海汲鱼;于家,为温港纳舟。
他是属于国家的良相大才,是百姓眼里两袖清风的父母官,也是能给妻子足够安全感的好丈夫。
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如果是因为陛下……”韩盛眸光闪了闪,蹲下身双手紧握她的手,“我能保护好夫人。”
哪怕放下一切辞官归隐,从此不上庙堂,他也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们夫妻一体,怎可轻言舍弃?
男人抬头仰望着她,清冷肃正的脸哀伤笼罩,以卑微的姿态祈求她收回成命。
言清低头直视他,眸中了无波澜:“跟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态度坚决得,好似昨夜的天雷地火悱恻缠绵只是他的一场梦境。
一旦醒来,只余冰寒刺骨。
屋外狡猾的冷风,仿佛穿透紧闭的门窗呼啸而来,让人禁不住打颤。
言清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他去平南之前留下的和离书,放到他掌心的同时,牵着他走到桌旁坐下。
她像没事人般,给两人各自倒了杯才烫好送来不久的热茶。
捧着茶杯,她神色淡然的问:“谨安觉得我如何?”
唤他表字没有喊夫君时的亲昵,亦没有昨夜在他耳畔娇喃的热情。
更像是以一个君子之交的同道者身份,与他平等交谈对弈。
韩盛长发披在肩后,赈灾过后更加瘦削的身躯包裹在青色宽袍里,高洁的风骨冲淡了文人的弱气。
他目光深情:“夫人秀外慧中、博闻广识、善解人意,我心恋矣。”
褪去从前的含蓄羞赧,认真表达对她的欢喜。
同时在心中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没有给足小夫人安全感。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反复思索,待天下安定,便与她悠然南山白首偕老。
他们会一直幸福下去,直到垂垂老矣也仍同衾同寝。
“世家忧患解决,我便与夫人携手共游天下可好?”
他燃起一丝希望,伸手去握言清的手,却只抓住一片衣袖。
言清眸光清冽,缓缓摇头。
望着他轻启红唇:“我为人也,长袖善舞;为文也,殚见洽闻;为智也,招安山匪不费一兵一卒;为勇也,入疫区闯深山不惧猛兽。”
“可世人宁夸父母善教养得此女,宁赞夫君眼光独绝娶此妻,也要看淡隐没我自身的优秀。”
“这是为何?”
“是这不公的世道容不得女子崭露头角。”
她复又问道:“京都往复平南一路,谨安可见有男儿头别草标?”
韩盛唇无血色:“未曾。”
言清嘴角勾起一丝嘲讽:“诸多自诩高人一等的男子,用所谓的纲理伦常把女性套进枷锁。”
“碾碎她们的傲骨,却讽刺她们自甘下贱;打压她们的精神,却嘲讽她们卑微藐小;抢占她们的成果,却挖苦她们见识浅薄。”
“不该如此的。”
“全天下的女子都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非束缚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
她侃侃而谈,眼里盛着光,如同高照的艳阳,灼得人目眩。
“我……”韩盛讷讷动唇,哑口无言。
他何尝没有注意到世道对女子的打压禁锢,只是无关己身,总容易高高挂起。
而身为男性的他,自然不曾想过以身代入换位思考,也便成了随波逐流的一员。
一时间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他视线落在桌面的和离书上,又匆忙闪躲到一旁。
他慌张起身,撞翻了桌上清茶:“今日还有朝会,我、我先去往宫中。”
想来挺直的脊背微弯,他踉跄扶着门跨过木槛,身形顿了顿,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签了两人名字的和离书沾了水,墨色晕染脏了字迹,只“一别两宽”几个字仍旧清晰。
匆匆换好朝服走出府门的韩盛,方才想起自己休沐三日无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