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哈高速上差点被颠吐于是突然想看某种试图逃出生天的真公路文学。
世纪初在山西挖矿时候认识了,金砂铜沫里淘出来的两条年轻生命,上工时候蹲一起啃馒头,下了工宿舍房间也挨着,入夜挤一个水龙头下面淋热水,灰头土脸洗掉了还是抽枝蓄叶的二十几岁,金珉奎咬着一条皮筋扎起发尾,对面徐明浩在水流里闭上眼睛,眉眼湿润地喘了一口气。
那种白净细嫩太容易被惦记的长相,但有被铁水铸出来的全身筋骨,半夜三更拎着锄头翻窗户跟人打架,金珉奎跟着追出来攥着他手腕往回拽,手背上两股青筋在黑暗里缠得太紧,徐明浩一声不吭地伸手去摸他的轮廓,从脊背一直到下颌,再从唇角到鼻梁,感觉几乎罩住了一座山,金珉奎低头贴着他手心,说他们不值当你生气,你多看看我,我哄你高兴。
华北再北一些,徐明浩家就在那个不上不下的纬度上,夏天热冬天冷,雨多雪也多。后来问起金珉奎从哪儿来,他贴着人后背昏昏欲睡,冰凉的墙面上一股石灰冷味,金珉奎看着他的耳朵尖,说从好远的地方吧,快不记得了。
中原是个能从风暴里卷起波浪呼啸的好地方,八百年一览无余的平坦,徐明浩过了又一个生日,来年春天在满山枯死的树枝里决定去逃命,金珉奎拉着他手等天亮,那时候长发还留着,眼睛红起来的时候很招人留恋,说我跟你走。
徐明浩摸了根红塔山抽了半根,站在山脚路口踩着一辆新旧不辨的破摩托,小声说珉奎,这不是什么比翼齐飞。
我知道。金珉奎笑起来,说我一直都知道。
没着没落的一对无脚鸟,在青铁年代里双双奔赴未知之地,沿着公路一直往北走,认定北的尽头永远都是北。
穿过燕山群的时候是初夏一个黄昏天,在应接不暇的隧道里高声呼喊,徐明浩抱着他一整截腰身,在头盔下面也能闻见穿堂而过的雨后气息,排气管下面缀着个进河北之后在服务区捡来的二手音响,沿路放崔健的摇滚和邓丽君的情歌,说浪漫至死,死而不僵。
很多夜晚,金珉奎在招待所最狭窄的房间里抱着他,接吻的时候唇齿间有浓烈的铁锈气,徐明浩眯着眼睛看他的脸,手指在矿里折磨了几年,茧裹着指腹薄薄一层,摩挲过去能带起一片深入骨髓的战栗,他贴着金珉奎的胸膛呼吸,说又是夏天了,你今年要满多少岁了。
金珉奎低头去找他的嘴唇,说忘了,但永远会大你一点。徐明浩笑起来问为什么?他没跟着笑,小声说可能很幼稚,但我想要一直当哥哥。
一路逃跑一路恋爱,过秦皇岛终于看了一次海,海边的天特别阔,夜里不着边际地吞着人,徐明浩穿着一件旧风衣和金珉奎一起踩进浅水滩里,一道海浪轻柔地卷过来,他被人牢牢牵着五根手指,突然开口说对不起。
跟我过的这些日子里你都很累。
金珉奎摇头不接话,只说明浩,入秋的时候我想给你买条漂亮围巾。
从东北平原横穿而过,一点聊以慰藉的爱和季节性的天寒地冻,他俩的二十几岁就是这么过来的,随处落脚给人打黑工,守着加油站找零钱,收银也收过,出苦力气的也干过。
没钱就停下,有钱就上路,偶尔在服务区逗两只流浪猫狗,沿着栅栏外的天高地远分两根烟,后来某天在绥满沿线年久失修的一段老路,徐明浩说快年关了,我们去口岸看雪吧。
金珉奎的皮夹克下摆被烧出两个窟窿,他把人搂进衣襟里,说好,跟着你去哪里都不会累。
二十一世纪,生命在沥青路面的裂缝里尘土飞扬,我的爱慷慨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