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遐很少有觉得焦躁的时候。
小的时候他长得瘦小,混血相貌,像个女孩子,又不爱说话,被身量大一些的孩子抢走东西、语言嘲笑,他都不太有生气的感觉。情绪淡漠是一方面,他在沈宅也被沈谦沈翩欺凌惯了,知道这种状况反抗不了,任他们出完气就好了,再过分的行为他们也不敢做。
沈西屏忙得顾不上他,很晚才发现他在沈家被欺负的事实,直接带着沈遐回了自己家——她独自在外的住所,跟他说:“别人抢了你的玩具,你要抢回去,知道吗?”
沈遐声音很轻地回答:“可是那样是不对的。”
沈西屏先是愕然,随后笑起来:“道德观念这么强,你真是我儿子?”她可不是什么善良好人,睚眦必报才是沈西屏的人生态度。
结果就这么一句话,把沈遐惹哭了。
沈西屏不擅长应付小孩,看到沈遐眼睛里慢慢鼓起两包泪顿时惊慌失措,从桌上抽了将近半包纸胡乱按住他双眼:“好了,妈妈错了,你是我亲生的,亲生的,我自己生的我还能不知道?”
她也是后来才晓得,因这孩子没有父亲,在家里和外面总被说一些难听的词,久而久之就理解了含义。
沈遐懂事早,遇事很能忍,不好听了说,在外人看来是软弱。大多数攻击谩骂落在他身上,其实他无关痛痒,也因此跑去学了个在沈家人眼里剑走偏锋的专业。有人猜测他跑去学艺术是为逃避沈家家产的争斗,实际上他是真的没有兴趣。世上他真正在乎的事物不多,沈遐本人物欲很低,除非突然开始在意外表——他和明蔚恋爱期间买的衣服比前半辈子加总买的还多。
但他目前罕见地感觉焦躁。
焦躁的来源是想不通。他搞不懂明蔚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他借着聊胜于无的酒意,几乎是对她袒露心迹了,彻头彻尾的认输弃权,他以为表达得很直接,但明蔚似乎没有理解,只当他在发酒疯……他从来不发酒疯!
他的焦躁持续多日,本以为苏衍回香港了会好受一点,没想到现在即使和明蔚上了同一班回上海的飞机,症状没有丝毫缓解。
明蔚在登机前看到他时反应平平,上了飞机也是蒙头就睡,话都没和他多说几句。
……为什么啊?
他是临时改签,值机也不在一起,当然没买到明蔚旁边的座位,只能飞行期间屡次三番地动身去找她,明蔚持续地在睡觉,只有一次是睁着眼的,但明显没清醒,看到他时只说了句:“乖,让我睡一会儿。”沈遐只有闭嘴回座。
但他听出她声音状态不好,转变策略去问诗汶:“明蔚是不是生病了?”
“是呀,姐姐烧到38度,登机前刚吃了药。”
知道了她不理人的原因,焦躁转变为焦灼。
“那怎么还回上海,不留在潞安看医生?”
“上海有行程,而且姐姐好像有安排,想要早点到。”筛子诗汶说,“应该要搬家。”
“搬家?”
“嗯,上次不是被拍到了吗?准备搬去别的住处,但一直没机会看房,回去这周也得尽快定下来。”
明蔚睡得不太好。退烧药吃了之后,大脑昏昏沉沉的,持续犯困,但飞机上有颠簸感,空调也打得冷,睡不安稳,说不清是梦还是回忆的片段在脑海里乱闪。
老是看到沈遐。不知怎么想的改签了同一班航班,刚才好像是想和她说话,但她太累了,喉咙干涩,不想出声。
梦里也全都是他,很烦人。
她在爱河酒吧外加他好友后,沈遐在她聊天列表中沉寂了一段时间,到了立秋之后,约她出来见了几次面。
沈遐挺忙的,她是逐渐才知道他在筹备电影。
沈遐和明蔚想象的富家子弟不太一样,他交友圈很清净,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人。初遇那晚虽然去给庄斯扬捧场,但发现和他并没有多熟。到后来明蔚猜测,沈遐估计在那圈人当中,家境属于不太显山露水的那种,因而和那群人走不太近,行事也比较淳朴低调。
她也是到了沈西屏家里才知道她的猜测和事实恰好相反——他是家世太好,始终被仰望,才和他们走不近。
有天傍晚他们从离岛回来,坐巴士上层的第一排,明蔚累到不行,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越睡越往沈遐那边偏,鸭舌帽帽檐反反复复地磕到沈遐的肩膀,是有一下磕得格外重,把她自己撞醒了,捂着帽檐迷迷糊糊地抬头说不好意思。
沈遐低头对上她目光,脸有一点红,很乖地笑了一下。
明蔚的棒球帽早就歪了,头发也睡得乱七八糟,干脆把帽子摘了下来,随手拨弄着整理头发。
大巴忽然转弯,拐进一条落日光辉满溢的街,两旁高耸入云的古老楼房鳞次栉比,地平线远方的海像一爿横卧的蓝色玻璃窗。明蔚不受控制地往沈遐身上倒,被他双手扶住肩膀。
连风景都恰到好处。
沈遐俯首吻了她。
光影瞬间颠倒,洋流转向,彗星绕行。
海滨上巨型圣诞树倏然亮起煜煜彩灯,广场拥挤人潮零点钟声蓦然响彻,沉重封闭无声的重重水下,城市午夜横跨过刷着“慢驶”字样马路的天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