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昏耀去奴隶棚寻找自己从人间带回深渊的战利品。 找到兰缪尔的第一眼,昏耀甚至怀疑了自己的眼睛。 他立刻意识到摩朵所言非虚。 那道明显比魔族瘦弱许多的身影,安静地横在奴隶棚里一个阴湿脏污的角落里。银灰色的长发散乱在地上,在严寒之下凝结了细小的霜。 昔日的圣君形容枯槁,消瘦得脱了形,竟比当初被魔王刺伤了胸口、剥夺了法力之后的那段日子看起来更加糟糕。 不远处,同样被锁链拴着的几个奴隶正龇牙咧嘴,冲气息奄奄的人类吐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辱骂。这污秽的言语在魔王踏进棚内的时候突兀地停止了,奴隶们纷纷趴了下来。 昏耀推开铁打的栅栏门,走进去。更深的黑暗笼罩了魔王阴沉的面庞,他用漆黑的鳞尾将一动不动的人类翻过来。 后来……直到很多年后,昏耀仍会在一次次噩梦中复现他此刻所看到的一幕。 兰缪尔的脸庞是惨白的,微微睁开的眼眸涣散失神,藏在凌乱的银发下面。他显然已经陷入昏厥,四肢摸上去湿且冰冷,好像体内每一滴血都失去了温度。有两只壳虫正在咬他指尖上的血痂,此时窸窸窣窣地飞速爬走了。 昏耀脑子里有片刻空白,第一个念头竟是:他就这么死了吗? 许久,才看到人类的心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吾……吾王。” 管理奴隶们的奴官战战兢兢地跪下,“我们确实在按照普通奴隶的规矩饲养他,但……或许是人类吃不下深渊的食物……或许因为将要入冬……” 魔族各个憎恨人类不假,但奴隶是主人的所有物。假如王的奴隶在他手上被养死了,这件事可大可小。 正因如此,奴官才会胆战心惊。今晨,他将两串干肉和一壶酒献给摩朵大人,恳求大人帮忙探探魔王的口风。 昏耀盯着地上的兰缪尔,头也不回地问:“吃不下?你们给他喂什么?” 奴官说:“婆娑草的根茎,畸豆,生壳虫……” “……” 昏耀烦躁地甩了甩头,这些都是被深渊的瘴气严重污染的食物,人类吃下去,危害不亚于慢性毒药。 或者不如说,他更难相信兰缪尔居然真的吃了这些东西将近两个月。 那个自幼在神殿里长大的,干净得仿佛是光明本身的人类,竟能靠有毒的草根和虫尸撑了两个月…… 昏耀对奴官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那个魔族便如蒙大赦地后退两步,飞快逃出去了。 昏耀独自站了片刻,用尾巴拍了拍兰缪尔的脸颊。 “兰缪尔。” “醒醒,兰缪尔。” 兰缪尔的睫毛忽闪着。他醒不过来,挣扎半晌,神色只是更加痛苦。忽然咳了两声,唇角随之溢出血沫,温热的液体滴在昏耀的尾上。 这一刻,昏耀忽然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他想,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把兰缪尔带回来呢。 魔王突然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兰缪尔,他的仇敌、对手和执念,他的苦难之源,他七年来无数次的午夜梦回…… 自己将这个人类带到深渊,以其深爱的王国和子民要挟他,得来他的臣服,图的是什么? 就是为了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像破烂一样卑贱地死去吗。 那到底是对兰缪尔的羞辱,还是对他自己的羞辱? 深夜的奴隶棚里悄无声息,昏耀在兰缪尔身边屈膝半跪下,伸手扼住了人类的咽喉。 他感受到人类的体温,细细的血管荏弱地在自己掌心下弹跳着。 自己已经胜利了,昏耀想,战败的是兰缪尔。他不应再执念深深,做出试图在深渊圈养人类这种糊涂事。 现在就这样结束,还来得及。勉强可算作一个体面的终局。 可就在这时,兰缪尔的眼睑动了动。 就在昏耀将要发力的那一刻,兰缪尔缓缓睁开了双眼,有微弱的光凝聚在瞳孔里。 他气若游丝:“……吾王。” 昏耀的指尖发僵。 他在寂静的夜里与兰缪尔对视。 “吾王,不要杀我……” 兰缪尔歪过头来,枕着自己的银发。 人类将自己苍白的手指覆盖在昏耀漆黑的鳞爪背上,轻轻地笑,嘴唇梦呓似的动了动。 昏耀弯下腰去。他听见兰缪尔对自己耳语,说的是:我不愿死。 昏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