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只小企鹅似的,绕着碗走,黑豆小眼紧紧盯着碗,就等梨子水变凉。
莫亚蒂见它老实,也不再多管。
他揣着手,走到另外一堵墙前。灰水泥糊的墙面上,钉着一节断木,木头中央,立着则放着姜冻冬的照片,姜冻冬六十八岁退休时拍的官方照片。
这是莫亚蒂趁葬礼的来客都走了后,从姜冻冬的墓碑扣下来的。是他专门带回来的特产。
照片的左边是一个装着姜冻冬父母的小盒子,右边则是一口白色的瓷坛。裴可之的瓷坛。
莫亚蒂原先不想带裴可之来自己家的,但回到姜冻冬的小院收拾东西时,莫亚蒂看着壁龛里的骨灰盒和碟子里的饼干,他静坐在裴可之面前,坐了半晌,他拿起一块供奉给裴可之的饼干吃了起来。
莫亚蒂记得这碟饼干出锅的时间是在下午,那时姜冻冬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烤出来只是为了闻闻味儿。饼干烤得边缘焦黑,又脆又香,莫亚蒂吃了很多。
而如今,嘴里的饼干已经潮了,姜冻冬也已经走了,所有暗潮汹涌的恩怨都和软掉的饼干一样,沾上了股回味。
莫亚蒂还是打包走了裴可之,不情不愿地要他也住进了自己家。
莫亚蒂久久凝视着姜冻冬的照片,他没好气地对姜冻冬说,“喂,姜冻冬,我要去救你的养子了,”他吐槽道,“你那俩孩子还真是不消停,你怎么忍受得了的?”
照片里的姜冻冬对着镜头傻笑,圆圆的脸上眼睛眯成两条缝。他笑眯眯的样子仿佛是在对莫亚蒂说,‘我连你都忍受得了,两个孩子算什么?’莫亚蒂嘟囔着抱怨,“你死了,居然都还能给我找事儿做?干嘛?你想让我替你当你两个孩子的保姆?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回应他的,依旧是姜冻冬明媚的笑脸。
莫亚蒂脸上鲜活的表情渐渐淡了下去。
他的的目光滑到裴可之的骨灰盒上,他想,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裴可之一直以为他会陪姜冻冬走到最后,可是最先死去的却是他这个黑心医生。而莫亚蒂,明明他是所有人里最想死的人,明明他死了这么多次,可偏就是他还活着,偏就是他活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死去的最后。
这是什么可怕的诅咒?
莫亚蒂寻常地活着,活到如今的百岁。他的寿命过于漫长,每次他数着自己还能活的年岁,就感到一阵绝望。
为什么姜冻冬能早早地死掉,而他却要活到这么——这么遥远的以后?怎么什么好事都落到了姜冻冬头上?太不公平了。
一定是姜冻冬诅咒了他。莫亚蒂想,要不然,他早就死了。
有的猫死了一百万次才真正地学会了死亡。而当他真正地学会了死亡后,他决定好好地活下去。
姜冻冬死后的第三年,莫亚蒂对他的嫉妒,酿造成深深的恨意。他真的开始恨他。他以为恨他,也许就能让自己从生活里解脱出来,也许就能让他继续理所应当地自杀。
不幸得失,越是恨,莫亚蒂对姜冻冬的记忆就越是清晰,他患有超忆症的脑袋是一个巨大的宇宙硬盘,连有一次姜冻冬笑着低下头时,他无意间瞥见的他左耳朵后面那颗细小的椭圆形的痣,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有一段时间,每一天,莫亚蒂的脑子都在不停歇地播放有关姜冻冬的所有记忆。他被迫一遍遍地重复他和姜冻冬相遇的点点滴滴,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和姜冻冬的相遇、相识、相互帮助、争吵然后和好、漫长的磨合以及死亡。
他好像又回到了被超忆症困顿的少年时代。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被拉进记忆的沼泽,无法脱身。
直到某个夏天的傍晚,莫亚蒂像只孤魂野鬼地飘回姜冻冬的小院。他准备在这儿睡一晚上。只有在这儿,他癫乱的精神才会稍稍安静。
莫亚蒂蜷缩起身体,睡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半边床榻上。他的呼吸缓慢地平稳下来,就在他放空大脑,即将陷入酣睡时,一声啼叫又扰了他的梦乡。
莫亚蒂黑着脸,循声穿过院子,来到后面的仓库。他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这儿作威作福。
灯啪地打开,摆满货架的屋子顷刻间亮堂起来,莫亚蒂也终于看清打断他睡眠的始作俑者——叽喳的啼叫来自一个放在桌子上的孵化器,这么多年,也许是姜冻冬忘了,孵化器从没有关过,里面始终维持着动物发育的温度。
莫亚蒂打开孵化器的盖子,一只天生就没了翅膀的燕子出现在他眼前。这只燕子才破壳不久,只有半个巴掌不到的大小,它闭着眼睛,浑身湿露,张着嘴不停叫着。
莫亚蒂眉眼里的阴郁忽地滞住了。他拨弄一旁被破开的鸟蛋壳,来回地观察,壳上星星点点的花纹,他记得很清楚,是他送给姜冻冬的六十九岁的生日礼物。
二十五年前他四处游荡,在一棵树下捡的一枚鸟蛋,此刻却孕育出了新的生命。
莫亚蒂呆呆地望着孵化器里拼命叫唤的小鸟。老实说,这只燕子挺丑的,羽毛稀疏,天生残疾,身子细小,脑袋却大得吓人。如果他就这么旁观,今晚之后,这只鸟肯定会死。
但在黎明来临前,莫亚蒂还是轻轻地取出了这只叫声渐渐微弱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