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莫亚蒂做饭,我洗碗的日子随之变得越来越多。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开始庆幸,庆幸在这之前已经教会莫亚蒂做饭,要不然——现在肯定都来不及了。
不仅如此,我身上的老人味也越来越浓重,逐渐从葡萄熟透后的腐甜味,发展成一股瓜果败坏的臭味。哪怕用菠萝和花椒泡澡,也无法再掩盖。
浓重仅是一方面,更严重的,是这股味极霸道。每天睡醒,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晒被子。只有在阳光的烘烤下,那股快将被子腌入味的体味才能稍稍祛除。
我每天都为身体的味道不堪其扰,但莫亚蒂却一口咬定根本没有这回事儿。
“你是鼻子没清理干净,影响了自己的嗅觉吗?”他很不客气地问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在我身旁。我的一条腿正搁在他的大腿上,他低着头,帮我剪脚趾甲。
我觉得他才是鼻子出问题的那一个,“哈?我身上是什么味道,我难道不清楚吗?”我微微扯开衣襟,低头仔细嗅了嗅自己,依旧是那股不友好的味道没错。
莫亚蒂抬起脸,还想再说什么,但被我打住了话头,“好啦,别安慰我了,我早就接受这股味了,”我无奈地和他说,“没让你恶心就好。”
在我会散发老人味的几年里,其实我也逐渐接受了它。就像会对人过敏的人,也要学着接受人那样。
老人味、松动的牙齿、看不清的老花眼、治不好的腰椎病、下雨天就会引发的关节疼痛……所有的这些,我都得学着和它们和平共处,我得学着习惯我这具已经衰老的身体。
指甲剪咔嚓咔嚓作响,很快,我脚上又硬又厚的指甲被修剪得干干净净。
今年冬天,除了胃口不济、老人味加重,我的睡眠也发生了变化。
如同要平均前些年我贪睡睡掉的那些时间似的,自天气寒冷,我入睡便愈显艰难,时常睁眼到天明。偶尔我昏昏沉沉地睡几小时,觉也格外浅,连屋外雪落到地上的声响,都能将我吵醒。
哪怕我再愚钝,我也不可能再忽视身体上浮现的种种迹象。
躺在床上,我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听着身旁莫亚蒂的呼吸声,我放松四肢,感受心脏的跳动,一呼一吸间,我总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每到这个时候,我先会想起柏砚。想到他是不是也经历过我现在正经历的?他是不是也变得身体发臭、没有胃口、睡不着觉?
但转念一想,他在去世的五年前,五脏六腑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竭。或许他在更早——比我早得多的以前,便在体会自己的死亡了。
我转过脸,望向身旁的莫亚蒂,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枕在脸颊下,细长的眼睫弯弯的。我又想到莫亚蒂。他以前自杀了这么多次,每一次在生命流逝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感受呢?是感到久违的宁静?还是空虚、无聊、无意义呢?
我探出手指,小心把将一缕垂到莫亚蒂唇角的头发,勾到他的耳后。他的鼻息轻轻地喷洒在我的手背。
接着,我坐起身,我望着纸拉门后的黑夜,我想起很多很多人,想起我的老师达达妮,想起琉,想起李教官,想起很多我都要忘记名字的朋友。
他们有的寿终正寝,有的死得很突然。但不论怎样,我想起有关他们的死亡,我的心竟出乎意料的祥和。
这个时候,死亡忽然变得美妙起来。它变成一阵永不停止跳动的脉搏,不断地砰砰砰地响着,将我和其他所有人的生命都连接了起来。
我想到在我之前,有这么多我熟悉的人已经死去;又想到在我之后,我熟悉的人也都会死去。我心里面微小的不安与寂寞,又被抚平了。
总之,一想到我在意的人都会死,我就感到无限的放松。
思考到这儿,我就很想笑,笑我自己居然会产生这种想法,笑恰恰又是这种想法安抚了我的内心。我很清晰地认识到,哪怕是一直说要坦然面对的我,其实也是难以免俗的。我也会惴惴,也会紧张和恐惧。
屋外的雪啪嗒啪嗒地落着,我左右也睡不着觉了,干脆下床,披上棉衣,来到长廊看雪。
没了梧桐树的庇护,院子赤裸裸地对着天空,很快就被新雪填满。四周的长廊都消隐在黑夜,唯有这纯白的一方天地中,月光澄澈通明,倾泻而下。
我伸手,接住一捧从屋檐落下的雪。冰冷、柔软,满满当当,刚好落满了我的掌心。几滴融化的雪水从我的指间滴落,我用力握了握,雪瞬间便印出我的指痕。
“姜冻冬。”
背后,忽然响起呼唤我的声音。
我回头,和莫亚蒂四目相对。他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毛衣,穿着毛茸茸的拖鞋,头顶的短发四处乱翘,应该是我起来没多久,他就跟着起了床。
“吵醒你了?”我问。
莫亚蒂摇摇头,他走向我,“我本来就睡得不深。”
他揣着手,平静走到我的身旁。他没有问我怎么睡不着,也没问我站在这儿做什么。
进入冬天以后,莫亚蒂对我身体上的改变缄口不言。像他这种和死亡打了不知道多少回交道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究竟在发生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