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将头偏转,看向那半开木窗。
寒风透过窗间缝隙,争先恐后钻入,将原本一拳大小开口冲得更宽。
眼下戌时已过,厢房面向西方,从那开口处正见一轮下弦月直挂半天。
弓月皎洁、宁静,任由身旁乌云来去,稀星隐现,自慢慢爬升,未尝停留。
屋中烧有炭盆,就坐在赵明枝身侧小几立脚处,火气由下而上,热意升腾弥漫,笼得人周身暖洋洋的。
此刻已然到得京兆府,见了廖勉,甚至得见裴雍,又听得那样好消息——西北援兵早发往东边,只要能拖延一时,徐州十有八九当能得救。
大晋险衅暂时得解,赵明枝再不必绞尽脑汁去想如何说服“裴雍”,更不用忧虑发兵、行军速度太慢,会导致最后功亏一篑。
眼下她身前摆着点心,身畔有暖炉,再无前方未知坎坷,还能安坐于此,对月喝茶,和心中属意人徐徐对谈。
但不知为何,她心底却莫名难以自抑,怀念起从前和那李二哥一同赶路时光,一时眼眶微热,心中更是酸楚,甚至不能去看裴雍。
而对面裴雍见得桌上金牌,又听了赵明枝一番自白,复才将信封中一卷明黄诏书打开,只扫一眼,又看了最后落款、签押,并那一份吕贤章书信,便随手拂到一旁。
他凝视赵明枝良久,见她始终不做对视,若有所思,忽然问道:“你早前所说,还做数么?”
赵明枝抬头等他说话。
裴雍道:“你说家中生意遇得许多麻烦,今次来京兆府,其实别有心思,有心寻人攀附。”
“你说那麻烦若是有人能解,为了便宜行事,你会作为棋子,从头到脚,为家中献力——此话,还做数么?”
赵明枝心中如同被无数细针去扎,又麻又痛,强忍着才未叫那眼泪落下,却涩然道:“我同二哥情义,难道还需言谢?”
又勉强笑道:“先前说出那样话,是我不知有今日,更不知二哥身份,眼下既然知晓,那便都不做数啦。”
但裴雍仍旧看她,问道:“可我早已当真了怎么办?”
他将那金牌、诏书,另有书信,一样样推回赵明枝面前,微微一笑,道:“你既成棋子,我便不能做棋盘么?”
又接道:“便不做那棋盘,做个棋笥、棋篓,难道也不行?”
赵明枝只能摇头,本想装傻,只那眼泪早已涌出,也不去寻帕子,拿衣袖一抹泪珠,仰起头来,强自笑道:“好好的人不做,做什么棋盘?”
又道:“二哥何必自苦?”
裴雍却道:“你安知我是自苦,不是乐在其中?”
又道:“你怕什么?”
赵明枝还未搭话,对面裴雍早已又道:“你怕将来蔡州步步相逼,我碍于你情分,不能反抗,不便动作?”
他双目炯炯,同从前全不相同,简直步步紧追,不等她回答,便再问道:“你怕日后陛下成人,难以容我,自身夹在当中,不能取舍,今日情义被日夜磨勘,无法再来?”
“你是怕你我情义太深,还是怕你我情义太浅?”
说到此处,他却停顿一息,再问道:“是都怕罢?”
“情义太深,你见不得我受委屈,情义太浅,你过不得自己良心,是也不是?”
赵明枝难以答话。
裴雍竟是笑了起来。
他相貌本来就极好看,从前多只微笑,此时笑容俨然发自内心,畅快至极,别有一种魅力在其中,更是惑人。
“试问天下是谁家天下?”他突然发问。
对赵明枝而言,这个问题比起先前那些,却是容易回答太多。
她想也不想,当即回道:“自是百姓天下。”
裴雍却是再道:“难道不是赵家天下?”
赵明枝当即摇头,正要说话,却见对面人正微笑看着自己。
裴雍没有再继续这個话题,而是伸手将一旁诏书取了过来,摊开摆在面前桌上,指着其后落款,岔开一句,问道:“以杨廷脾性,轻易不会签章用印罢?”
“你答允了什么,他才肯行印?”
赵明枝道:“杨中丞虽然执拗,如此切峻关头,也知轻重缓急……”
裴雍却是摇头道:“若只有张异,或许会稍作退让,可杨廷从来防西北如同防川。”
“若我是他,京兆府坐拥重兵,难以约束,除非实在无路可走,不会从此处调兵,实在要调,也要将来能将西军拆散——是也不是?”
“不但要拆散,还要另派放心将帅去领这一路兵,否则如何与正守戍京城的钱惟伍交代?”
“等将兵卒、将领拆散,若能做成,便要再宣我去蔡州了,这次最好孤身而行,不要带兵……”
竟是就这般将蔡州发生事,全数凭空推演出来。
听到此处,赵明枝终于再不能沉默,道:“此三条是我先行提出,只是说出时并不知道二哥……”
她停顿片刻,道:“如此条件,想也知道天方夜谭,我原本不过想着等见了裴雍,功名利禄胡乱许之,只要能哄得他出兵,至于将来事,虽说他必定不肯,但只要有一二动摇,便能留待将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