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曈到了宿院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白日里在医官院整理记名,一呆就是半日。后半日又被医官使常进带着众人在厅里讲学,通知轮奉事宜。等众人散去时,已是黄昏。
引路的女官在药园门口为她指了路就离开了,陆曈带着医箱和行囊往里走。医官使进院的第一日不必奉值,只需熟悉宿院和同厅医士,第二日起才正式干活。
没有同行医士,陆曈顺着女官所指方向往前。药园很大,一眼望过去草木郁郁无边,一些修剪得整齐,看来有被精心侍弄。还有一些则如野草灌木般随意零落生长。
绵长野草地之后,隐隐开着一大玫色花海,夕阳晚霞下其色娇艳,远远望去,如一片鲜绯云雾,有淡淡芳香顺着风吹来。
陆曈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小心绕过药田,又走了约半柱香时间,药田渐渐变少,直至消失。眼前出现一排院落。
最后一丝夕阳隐没于地面,漆黑院落里只点了几盏昏暗灯笼,凄凄照着地面。
院落分为左右两头,左边是药库,只有漆黑大门紧锁,右边就是宿院,门开着,院落已经很陈旧了,下过雨,檐屋瓦被冲走几片,墙角处有厚厚蛛网。
陆曈来之前曾经路过医官院的宿院,外表瞧去干净整洁,院落宽敞,与自己眼前这处破败截然不同。
早知南药房是医官使们最不愿被分到的地方,眼下看来果然如此。若将整个翰林医官院比做皇宫,各厅为后宫,那么南药房看去,大概就是无人问津的冷宫了。
陆曈走到房门前轻敲几下,无人应答,遂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屋,一股潮湿朽气扑面而来。
屋子不大,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大扇旧木柜,四面泥土墙溅满不知是血还是什么污迹,亦或是太潮湿生长的霉点,凑近一看,密密麻麻令人心惊。
靠墙则放置一张又一张木床,木床狭窄,挨得很近,铺着褥子,是有人睡在此处的痕迹。
陆曈回首望去,数了数共十二张床,心中有了计较。
她把医箱放在一张空床,打算从包袱里拿帕子擦擦床灰尘,才一翻开包袱底下的衣物就愣住了。
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下,不知何时藏了一锭又一锭的银子,最头是一只灰褐色的麻布香囊,洗得发白,看起来十分不显眼,沉甸甸的,陆曈打开来看,里头装着散碎的银角,一粒粒剪得很细。
陆曈握着布囊的指尖一颤。
离开西街时,医馆众人都来送她,杜长卿喋喋不休的衬托下,银筝显得比往日沉默许多。她以为银筝是在为昨夜自己说的重话生气,不曾想是银筝又偷偷把银子送了回来。
甚至还添了一布囊的散碎银两。
她不知道银筝攒这一囊袋碎银需要多久,总归不太轻松。
正怔忪间,身后传来人的说笑声,陆曈眼疾手快地拉过包袱皮一扎,遮住藏在衣物中的银两。
说笑声戛然而止,陆曈转过身来。
门口站着一行女子,这群女子年纪都不算小,身穿的医官使袍服与白日里医官院那些医官又有不同,颜色是深褐色,头不知沾染了些什么污迹。每个人看去都眉眼焦躁,气色暗然,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为首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细眉凤眼,脸白而窄长,一头乌发盘得高高在脑后,显得有些刻薄,正站在门口阴影下目光不善地打量着她。
她不说话,周围人也不说话,屋中本就昏暗潮湿,被一行人冷漠地打量,那些目光如墙大块的霉点,附人身,湿冷又黏腻。
陆曈淡淡回视着他们,并不在意。
似是对她这般平静有些意外,为首女子微不可见蹙了一下眉,随即朝陆曈走来,问:“新来的,叫什么?”
“陆曈。”
女子点头,走到陆曈身边,提起陆曈的包袱扔到一边,阴鸷开口:“你的床在那里。”
她指了指房间最里头的一张床。
那张床已经很老旧了,处在屋中最深处,一点日光都照不到。最重要的是,正对床的头顶墙破了一个洞,有残余雨水从头一点一滴滴砸落下来,在木床积出一小块湿渍。
今日是没下雨,一下雨,这床根本没法住。
陆曈抬眸看向女子。
女子气势昂昂地对着她,那张白窄的脸庞像是张涂得夸张的面具,唯有面具后一双死沉沉的眼睛盯着她,像是盯着即将陷入泥潭的人,莫名闪着兴奋。
屋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沉默片刻,陆曈弯下腰捡起被扔到地的包袱,转身走向角落里的木床。
她能感到身后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失望,但很快,经过这出,方才那死一般的寂静骤然被打破,屋子里重新变得喧闹起来。
有嘻嘻哈哈说笑声传来,还有咒骂诅咒药库做不完的活计的声音,女子们纷纷床,但那喧闹声也是死气沉沉的,像是一汪被遗忘的已经腐烂发臭的沟渠,被风吹得偶然掀开几丝涟漪。
窒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曈走到木床边,拿起被褥铺床。原先被雨水氤湿的地方虽用帕子擦干净,但夜里睡起来难免发潮。包袱里都是银筝亲自准备的衣物,她舍不得拿来垫在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