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病中的高湛,依旧姿容倾城。
那份倦容,为他平添了几分脆弱易碎感,让人窒息。
褪去暴虐,褪去蛮横,安静下来的高湛诡异的让荪歌感觉到了岁月静好。
“你来了”
高湛直接略过了荪歌,看向了落后于荪歌半步的高长恭,声音平淡如水,似是老友寒暄。
“早就知晓纬儿不会瞒着你。”
“说实话,寡人的确不想死,不是怕,仅仅是不想。”
“天下大同,海晏河清的极致享乐寡人还不曾体会,当真是遗憾至极啊。”
高湛幽深的眸色中,有向往,有艳羡。
他这一生,驰骋过疆场,倾覆过大权,极尽奢靡妄为,也杀人无数。
杀过侄子,抢过嫂子。
虽只有短短的三十余年,但也算得上精彩二字。
若不曾被纬儿点燃心中隐晦的期许,也许他现在便不会有这般不舍和眷恋。
可,他也庆幸。
若让他说,他在遗憾什么,也许他也说不上来。
“坐吧,别傻站着了。”
高湛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困倦的打了个哈欠,蔫蔫道。
“有你伴着纬儿,寡人也能安心些。”
“莫忘了当年在洛阳城中,你所立下的誓言,高长恭。”
此生不背弃,是高长恭的允诺。
“臣时刻不敢忘。”
君子重诺,一诺一生。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是陛下手中最忠诚最锋利的一把剑。
除却生死,再无因由。
当年的字字句句,高长恭从未有片刻忘记。
荪歌没有搭话,安静沉默的坐在高湛身侧,神情自然动作熟练的为高湛掖好大氅。
“如此甚好。”
殿外寒风肆虐,似乎有丝缕寒风透过雕花木窗穿越缝隙,于殿中翻飞。
高湛眉头一皱,轻咳一声。
望向高长恭的眼神平和至极,整个人越发的懒散。
“纬儿,莫要再心忧寡人身后名。”
“既已行那让人诟病之事,那就该做好遗臭万年后人唾骂的准备。”
“高风亮节的光辉死去,反倒徒增麻烦。”
说到此处,高湛那本就平淡的声音,压的越发低。
“寡人有悔,但无惧。”
顿了顿,高湛缓慢地侧了侧身子,头靠在荪歌肩上“更何况,纬儿才是寡人的身后名。”
“纬儿,你是谁其实不重要。”
狂风大作,恣虐嚣张的风声,似是要彻底吹散高湛飘忽的声音。
饶是自小习武,听觉敏锐的高长恭,也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了那句身后名。
至于其他,仿佛都碎在的风中。
荪歌一怔,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荪歌微微侧头,看着斜靠在她肩上的高湛,轻勾唇角,满是释然。
此时的高湛,眼睛微眯,似是察觉不到荪歌的视线。
罪恶累累,罄竹难书也好,慧眼识珠,激流勇退也罢,怎样的名声,他都不在意了。
只是很可惜,无缘得见真正的太平盛世。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风依旧在继续,荪歌一动不动,任由高湛倚着她的肩缓缓睡过去。
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飞雪。
似盐,似柳絮。
高长恭起身,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殿内。
改变的何止是北齐的吏治,北齐的民生,北齐的国防,说到底,真正改变的还是北齐的人心。
如太上皇,如百官,如北齐数以万计的百姓。
陛下总说,他是乱世中的清流,是那根清冷卓然的玉弦,殊不知,陛下自己才是真正希望所在。
是让这泥泞乱世逐渐如清泉的那汪活水之源。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而他能做的,便是永不背弃。
君在,他在。
公元569年,元月,肆虐多日的风雪骤停,暖阳高悬,似是为这寒冬的万物都涂上了一层柔和的胭脂红。
这份盛景,永远定格在高湛眼中。
也许,他无缘得见的太平盛世,便如同这风雪过后的暖阳天,静谧中藏着勃勃生机和无尽的欣欣向荣。
如此一想,也算了无遗憾。
武成帝高湛崩,庙号世祖,葬于永平陵。
丧事从简,却又不失威严庄重。
如高湛所愿,荪歌并没有过多去粉饰美化高湛的离世,可许是无心插柳,民间对于高湛的死因并无明显的诟病与讥讽。
正似高湛那句,荪歌才是他的身后名。
如今北齐的欣欣向荣,百姓温饱无忧,耀眼的政绩,仿佛在一点点洗刷高湛曾经的罪孽。
功不能抵过,但可以淡去怨念。
私库中所有珍宝,皆是高湛留给荪歌的礼物。
他无缘得见的太平盛世,北齐的万千臣民,会替他多看一眼。
这份私产,便是他最后的绵薄之力。
幽禁北宫的胡太后,先是一怔,然后失声大笑,笑着笑着,一颗颗浑浊的眼泪自眼角滑落。
这一刻,她不知是该庆贺还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