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谈判上取得了重大的进展,但一切条件,仍要上报皇帝核准,才能作数。不过奉命督察的黄公公对此却极有信心,他亲自下场,指导世子与小阁老写上报的奏折;还特意叮嘱他们,其余虚头巴脑的什么圣人语录敷衍几笔就可以了,但一定要重点强调朝贡贸易的利润,还可以把什么“外藩也要学青词”的创意多述几笔,保管有奇效。
黄公公很直率:“咱家直接把你们的折子送上去,又不用让通政司的笔杆子过目,吊那些书袋做什么?朝廷也就是几座衙门,总要吃饭的嘛!”
穆祺连连点头,大有感悟:老道士虽然不太通人性,但只要摸清脉络,其实还是可以沟通的——总比他那个摆烂到死的孙子好太多了么!
他和小阁老忙了半日,拟了一篇稿子供黄公公斟酌;回去后又打算细查史料,添一些让老道士心动的细节,譬如东瀛出产硫磺,炼丹格外有奇效云云。但刚刚打开系统,便看到废帝搓麻的头像反复跳动,发送了好几个视频通讯申请。
他点开之后,赵菲的头像弹了出来。相较于几日前的意气风发,如今的废帝搓麻公主满脸阴霾,神色僵硬,活像是被人照着脸上捣了一拳。
穆祺与刘礼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宗相公出什么事了吗?”
“宗相公还在发烧,神志很模糊,但暂时没什么大碍。”她冷冷道:“但这几天又出事了。杜充死后似乎刺激到了城中某些人的神经,我本来派了人去接管城中各处的防务,但有些留守的官吏居然惶恐不胜,连夜就自杀了——或者被逼的自杀了,反正入城时一片混乱,暂时也查不清楚……”
穆祺颇为惊讶,但也不以为意:“能被这么一点动静吓死,估计本来就心里有鬼,死了也不算什么。”
赵菲叹了口气。
“也不能一概而论。”她道:“有的人的确是死不足惜,譬如‘四尽中书’王孝迪一流,当日助纣为虐,帮着金人搜刮汴京百姓,号称‘男子杀尽,妇人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千刀万剐,亦不足惜。但有些人也就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没有太明显的恶迹,最多也不过流放而已;这些人死的太多,死的太惨,舆论影响就很坏……”
穆祺与刘礼在视频中彼此对视,一时无言。金人南下,虏掠如火,除了百中无一的仁人志士之外,大多都是明哲保身,高居干岸而已。要是赵菲对这样的人痛下狠手,当然会在官僚中激发广泛的恐惧,那种彼此的共鸣,恐怕很难控制。
最无语的是,真要是赵菲下定决心横渡关山,要以铁血手腕清除两面人物,借人头展示抗争决心也就罢了,但偏偏她真是毫不知情,莫名其妙被人用命扣了一口揭不下来的大锅,那种疑惑与愤怒,就实在是难以言喻了。
“……城中闹得沸沸扬扬,都说是我派人暗杀了这些官吏,还说我心狠手辣,要把旧人一律杀光,借此揽权。汴京的秩序本来就不稳定,几日下来流言蔚然成风,很多儒生还去衙门替死了的几个哭诉喊冤,不可开交。”赵菲悻悻然道:“今日我带人去宗府视疾,居然就有些大胆的货色打听到了行程,带着死者家属和乌泱泱几百号流民乞丐及守城禁军中的军痞,在宗府外开灵堂哭丧,号叫着请宗相公出来主持大局,救他们一救……”
刘礼莫名其妙:“这和宗相公有什么相干?”
穆祺稍微知道一点宋末的内情,低声开口:
“这些闹事的人物,恐怕都是宗相公先前招揽的……”
靖康之后山河鼎沸,二圣及大半朝廷被掳北上,河南河北一片残破。宗泽以衰迈之身留镇汴京,面临的便是由内而外,近乎于土崩瓦解的绝境。此时局势危如累卵,对外要抵御金人游兵的袭扰,对内要弹压蚁聚蜂起的盗贼,宗相公不能不——也不得不——泥沙俱下,与一切可以合作的人合作,尽力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摒弃前嫌、一致前进。而汴京中的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也自然是可以想见的。
如今金人退却,黄河以南稍稍安定,赵菲自然要着手梳理汴京这一池浑水。但流言如沸,却恰恰指出了最刺心的揣测——某些人一进城就大张旗鼓,整顿秩序,该不会是要清理宗相公的旧人,走历代赵官家一向过河拆桥的路线吧?
……考虑到赵宋过往的信用纪录,你还真不能说这个说法没有道理。
当然,这样的揣测固然恶毒阴损,但也不难化解。只要宗相公能站出来讲一句话,京中人心自定。但偏偏现在宗相公是病得人事不知,连一句话都说不了了,更绝不能拿这样的污糟事打搅他老人家;赵菲无缘无故被栽上这么一个无从解释的罪名,当然是恶心得说不出来!
刘礼大致明白了缘由,却更加惊诧:“怎么会闹成这样呢?我还以为平定汴京大功一件,之后办事会是一片坦途呢。”
穆祺啧了一声:“这有什么奇怪的?乱世人心浮动,闹出什么来都有可能。别的不说,你那边不也……”
他本来想说,夷陵之败,昭烈帝崩逝,季汉不也曾地动山摇,混乱不堪?但刚要开口,却想到了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刘礼这只臭海豹从落地开始,可就是有相父全程庇佑的!有相父的羽翼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