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副统领厉百程面看着小东宫和老犬玩耍,面带微笑道:“计蒙今日正式功成身退,卑职带它去那边百犬司办最后一道手续,顺带再领它转转宫城。”
待计蒙名从百犬司转出,以后它就没甚么机会,能再来这座它守护了十年的宫城了。
白犬计蒙腻歪在熟人小孩怀里嘤嘤撒娇,柴睢被蹭得跌坐在地,搂着计蒙哈哈笑,顺嘴道:“正好你路过东宫,禁卫军那边呈的文报我已批阅过,你直接拿去调换布防即可,省得去我再派人往你衙署送。”
“是。”厉百程恭敬听命。
帮助小东宫从地上爬起来后,厉百程指指旁边那片落叶繁多的角落,叮嘱飞快摇着尾巴冲自己笑的计蒙:“你且在那里自己玩会儿,不要乱叫,不要乱跑,我去取了文书就来。”
计蒙听懂了厉百程的话,半截子粗而有力的尾巴咻咻乱晃,蹦跳着独个跑去那边玩落叶。
厉百程笑着看它一眼,随后跟着小东宫去取文书,厉百程如论如何没有想到,那是她见计蒙的最后一面。
因进东宫后厉百程又遇见些分内之事,解决好事情再出来时间已是半个时辰后,角落里没了计蒙,只剩一团团乱糟糟的枯黄落叶。
计蒙是军中犬,虽先后换过好几位训带人,然对命令很是令行禁止,不会自己乱跑,厉百程心里莫名觉得阵阵不安发慌,原地唤几声不得计蒙应声,她即刻跑回去请小东宫发动东宫人帮忙寻找。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有人在离那片落叶空地不算太远的一处偏僻之地,发现了团血肉模糊之物被绑在树干上。
血淋淋一副尸骨,滴落在落叶上的血液尚未凝固,这副场景实在过于骇人,有来围观热闹的宫女被吓哭,宫人发出不适的恶心干呕声,疾驰而来的厉百程脸色铁青,虽一言未发,却抖着手不肯再往前走半步。
绑在树上的那“东西”缺半只耳朵——细犬五岁时随驾出宫微服私访,主上被偷荷包,它追出去,抢夺荷包时被窃贼用匕首划掉半拉耳朵,还险些被戳瞎眼睛,好在最后成功抢回主上荷包,一战成名。
没有左前爪,尾巴只剩半截——细犬七岁时随驾围猎,遇土狼群,为护人而为土狼群围攻撕咬,那次护主,它尾巴被咬掉半截,前爪被咬掉一只,即便肚上被土狼撕了个大口子,也仍旧死战不退,甚至拖着掉出来的肠子用三只脚支撑身体与土狼群鏖战,直待等来救援。
细犬立下大功勋,以“重伤之下咬死八匹土狼”而名扬皇城百司。
不会有错,树上绑的这团血肉模糊,人人见了无不嫌恶心以及害怕不敢看的“东西”,就是个把时辰前还活蹦乱跳,扑在阿睢怀里嘤嘤撒娇的功勋犬计蒙。
计蒙被剥了皮,百犬司来人验查,得出结论计蒙是被活生生一刀刀剥皮致死。
这里不算太偏僻,附近却无一人听见犬吠,乃是因计蒙牢记着主人命令不叫唤,故自挨第一刀起至生命在痛苦中结束,计蒙没叫一声。
那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金黄落叶在东宫朱墙外悠悠飘落,阵仗血海里厮杀过无数次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女将军厉百程,站在被剥了皮的老犬尸体前失声痛哭。
闻者咸悲。
向晚,宫门落钥前,宋太妃亲自来东宫接自己孙儿柴篌出宫,她从不让自己宝贝孙儿留宿东宫,虽没明说过原因,但确实是因她认为四十多年前的上一任太子死在东宫,她觉得东宫不吉利不干净。
她到时,柴睢正站在院里和柴篌对峙。
小东宫罕见发脾气赶走左右所有人,偌大庭院里只剩两小儿对面而立。
阿睢年虽幼而心神稳,眉心紧锁盯着宋王嫡子,任他涕泪横流张牙舞爪高声吵嚷着:“我说了没有碰见过那条恶心人的犬,它更不是我所杀!你爱信不信!!”
相比于柴篌的遇事便炸毛,年仅长其一岁的柴睢展现出了作为大望东宫的沉稳与气魄,那双平静无波的眼把怒发冲冠的稚子淡淡瞥着,不紧不慢道了句:“你脖子上溅的血渍没洗干净。”
以及袖口沾有白色毛发,除这两点外,柴篌身上还带着隐约血腥味。
那厢宋老太妃听了一路东宫发现无皮犬的怪事,本就觉得是武宗朝太子鬼魂在作祟,此刻听见东宫质问自己孙儿,最最疼爱孙儿的老太妃当场炸毛,尖叫着冲过来挡在柴篌面前。
她抬起手欲推搡开小东宫,万幸理智尚存,手抬起又落下,只敢向后护着自己孙儿。
她护住孙儿,义正言辞斥自己血缘上的亲孙女柴睢:“死条老犬而已,篌儿还只是个孩子,你弟弟他只是个孩子!难不成你的内御卫这样无能,找不到杀犬真凶就想污蔑我孙,要我孙给个畜牲偿命?”
宋太妃身后,柴篌在祖母蛮不讲理的袒护下不受控制地开始搓手指,他再次回想起了把那只跟人傻亲傻亲的老狗绑到树上,一刀刀剥掉皮的感觉。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小饭桌前,柴睢不紧不慢喝着碗里山药粥,总结道:“这些年来柴篌打从心底里怕我,便正是怕在此处,宋老太妃已殁,世间只我一人知他做过甚么。”
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是慢慢烂掉的,而是打从最开始他就是个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