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迄今为止在政治上表现出的敏锐,多赖于她“后人”的身份。
因为站在千年后看这个世界,才知道宦官、外戚、士族的摩擦;因为站在千年后,才敢给无能人难堪而亲近可信者。
因此,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表现得甚至不如阿楚。在这些人看来,很多情况下,外戚与清流是一体的。
就像窦氏与傅氏。
这点从时人称窦武与刘淑、陈蕃为“东汉三君”就可以看出。
在窦武长女成为窦太后、窦氏跻身为外戚之前,他们与其他士族是相同的立场,因此才能轻易获得傅氏与陈氏等世家的支持。
当年窦武与陈蕃等士族商议翦除宦官,宦官亦有所察。
在窦太后摇摆不定之际,他们先下手为强,通过皇帝刘宏之手,将事件主要参与者尽数诛杀,余下相关人皆受党锢,罢免之后赶回家乡。
后世认为,“党锢之祸”排挤清廉官员,使宦官为祸乡里,可以说是激起民怨的最大原因。
天下士人皆受其害,单单是阿楚知道的,就有荀氏与傅氏两家,更不用提那些她接触不到的家族了。
就说傅公明,当年的辅政大将军窦武与太傅陈蕃意欲拔除宦官,启用天下名士,汝南傅氏亦在此列。
之后事败,在朝为官的傅氏长辈一样下狱问斩,就像大多数世家一样,傅氏一蹶不振。
只是,阿楚没有想到,辛亥政变后这么多年,傅氏居然还不忘此事,哪怕宦官集团早已交替一届,他们还是抓住了高望议亲这件小事,想借此把中立的伏氏也拉下水。
——下手真是快狠准。
当时与荀彧梳理此事背后的关系,他曾随口一提,说傅氏在这件事上的作风相当眼熟,与自己在颍川的某位友人类似。
阿楚还想再问,荀彧又摇头了:傅氏是汝南贵族,和颍川寒士的确有些距离。
阿楚脑中立刻跳出来两个名字。
话又说回来。正如阿楚父母谈话中提及的:今岁四月,天子宦官议定卖官弼爵以饱私囊,伏完身为侍中,极力劝阻不成,反遭宦官反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伏氏坚持的中立更显得摇摇欲坠——荀爽虽未有大错,却在党锢祸起时准备弃官而逃,伏完相留才辞官居于雒阳;又有伏完反对卖官,痛惜皇帝被拥蔽在后,宦官当然更加不满。
显然,傅公明也看出了这一点。
阿楚已经完全意识到了,傅公明是想借着自己伏氏嫡女的身份,以议婚为契机,推她家入火坑。
傅公明严拒高望之后,立刻大张旗鼓地提亲于伏氏女儿,哪怕对方只是总角幼女也不在乎,目的也不过就是推波助澜,让宦官加倍记恨伏完,逼着伏氏放弃中立,站到清流士人的队伍中去。
即使伏完所娶的是阳安大长公主,理应亲皇也没关系。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皇帝刘宏,乃是窦氏从旁系挑选的宗亲,与先帝、长公主并无血缘关系,他们关系生疏,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傅公明倒是打得好算盘:伏完若是接受,那再好不过,沾着伏氏的光,傅家自可再起;更大的可能是不接受,但那也没有关系,宦官对伏氏已生出不满,就算此时没有表现出来,日后是否会被陷害也未可知。
只要入了局,哪能再轻松脱身了?
无论如何,搭上了与皇室有亲的伏家,一切就都好说了。
阿楚是这样猜测的。
但是,荀彧对傅氏想法的揣测似乎和她有些分歧,可当阿楚问起时,他又不明说,只告诉她再等一等。荀彧和她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你家长辈大约已有想法了。
荀彧说得没错,父母的确有了行动。
母亲带她来了皇宫。
阿楚今天换了正式的大袖袍服,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穿梭在南宫花园中。
花园里栽了不少槐树与梓树,春季树叶还泛着嫩绿,阿楚一路走一路看,不禁想起自己一路前往雒阳时看到的萧条景象。
朱门酒肉,路旁寒骨。
阿楚早就看出来,阳安长公主私下里也看不太上刘宏,不过毕竟是皇宫出来的女人,她掩饰得极好,即便是已经知道真相的阿楚,也挑不出错来。
昨日母亲派人向黄门递了帖子,说许久未见天子,心中思念,今日便带了阿楚,来拜见皇帝了。
卖官之事一出,各地已有了声响,刘宏如今忙着建他那用于享乐的西园,对这位便宜长公主姐姐也少了点耐心,不到一会儿,便显露出腻烦来。
尽管后世对他的评价极其糟糕,一个有本事借着宦官掰倒外戚的皇帝,多少还是有些自己想法的。
只不过窦氏垮台后,刘宏的心思就全然不在为君治国了,或者研究水利,或者吟诗作赋,但更多的时候是思考如何充盈私库,满足私欲,其他事嘛,一概不放在心上了。
十常侍手下的小黄门遍布宫内,可以说四处都是眼线,刘华暗中思忖,究竟是没有提及高望养女的亲事,不轻不重地带了句阿楚,说家中已收到傅氏来信,一时难以应对。
刘宏没有注意到长姊的试探,只是瞥了眼阿楚,赞了句容貌妍丽,傅家有福了,便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