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三年,夏。
夕阳从山后缓缓下沉,八月的热风在空气里悄无声息地流动。天红得要泛起金光,把雒阳城郊染成一片暗红。
城门外不远处,聚着一小队车马。同领头人交谈的是对气度不凡的夫妻,衣着却颇为低调,仅带着三五个护卫婢女,因而也不算惹眼。
今年没什么天灾,雒阳又是都城,因而城郊也不算荒凉,偶尔有巡逻的士兵骑着马路过,也因为受过打点,便远远绕开,若无其事地背身回去了。
涧河边樟树上飞走一只黑鹊,树枝轻轻颤动,飘飘悠悠地落下片树叶。
樟叶被夏风带下,从婢女面前飘过,让那年轻姑娘抱着婴儿的手紧了紧。
一旁的妇人敏锐地转头看她,又不大放心地叮嘱了两句。
侍女低着头受诫,远处传来鸦鹊嘶哑的叫声。
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这一刻睁开了眼。
灵魂:……?
灵魂:这是什么视角?
她看着眼前一半的下巴、一半的天,沉默了。
我是谁、我在哪儿?
这下巴是谁的?
她还没能把话问出口,一只细腻、微凉的手,已经贴上了她的额头。
秦楚又呆滞地看那只手。
手背很快移开,一张妇人的脸凑近了。这妇人脸色苍白,脂粉未施,难掩姣好的容貌。她眉头紧蹙,声音里带着点忧虑:“烧还未全退。”
她身旁的男人闻言也皱了皱眉,目光似有沉痛之意:“等不得了,必须即刻启程。”
随后,他向前一步,与周边几个侍卫模样的人低声交谈起来,隐约能听到“南下”“照料”之类的词。
南下?这里是北方?
那我……?
好半晌,秦楚才从茫然中回过神。可还未等她对此时此景做出什么反应,便感觉眼前一晃,面前的景色开始变换——她被那妇人抱进怀中。
那双手抱起她时,那么轻柔,却又沉稳地好像已经历过上百次。
妇人将襁褓托起,与婴儿微绿的双眼对视,眼中闪着泪光。
阿楚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她现在成为了襁褓里的人类幼崽。
她还在缓慢消化着这个不太好接受的现实,面前的人已经开了口。
妇人低声说:“阿楚,母亲对不起你。”
阳安公主刘华,身份何等尊贵,也耐不住雒阳城中士族的流言蜚语。她的女儿阿楚,出生时天降异象,人尽皆知。不到七日,雒阳城内尽是对不其侯家的议论,言天降贵女者有之,言伏家震主者,更是不乏其人。
若阿楚降生时,仅仅是霞光紫气、日月星辰的异象,尚且可以解释;可若是龙凤交颈盘桓从上空略过,又要如何同天下人说呢?……好在这是个女孩,否则更要引得他人忌惮了。
若是女孩,出生时有这等景象,人们便不得不往皇后之位牵扯了;若不是皇后,难不成还想做吕雉?
然而伏家六子,等了十年才有了这样一个女儿,伏完夫妻又如何舍得出生时便定下她的终身大事,只为保全自身呢?可若留在雒阳,既要她自由,又想要避祸,是断然做不到的啊。
当然,事件的主人公目前不过是个汤饼之期的婴儿罢了。
倘若她知道这些前因后果,多半要昂起头告诉父母:我要坐得比吕后还高,为什么女孩儿不可以呢?
千年前的人大概不会理解她的异想天开。不过,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公元170年。
“时辰到了,该走了…
…阿华。”伏完提醒。
今上再不问事,流言也迟早会传过去的。倘若这些传言被圣上所知,追究起来,便是伏氏一族的祸端了。
如此一来,只能将女儿送回东武老家,暂时交移兄弟抚养了。
伏完这样想着,心中难免愧疚。他垂眼看着幼女,看见一双赤子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好像真的能通人事一样。
他忍不住抬手,拿手背贴了贴这孩子面颊,仍是发烫。
“……”伏完不忍地撇开头,向乳母吩咐道,“换条湿帕子给她敷上,这两日都与医工守着。”
乳母低头喏了声。
伏家部曲冲着主人郑重叩首,最前面的男子上前一步,对着伏完与阳安公主深深一揖:
“主人放心。东武一路,阿六定保小主人平安!”
阿楚睁着一双朦胧的眼,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东武?东武是在……?
她思索了一下,勉强从记忆里翻出点资讯:琅琊,二十一世纪属安徽滁州。现在……现在是哪一年来着?
阿楚不会说话,自然没有人回答,于是只能百无聊赖地观察环境。
按理说,婴儿对世界的感知力应当是很弱的,她的五感却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只是实现因为低烧而有些模糊。因此,她很快便注意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这声音短且快,且越来越大,似乎是疾驰而来——不应当哪!她方才注意到,巡逻的士兵都会刻意绕开伏家这一批人,那么来的是谁?
显然,伏完等人也注意到了这声音。整装的部曲们已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主人们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