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回到家中,好睡了一夜。 金效坤身为长兄,照理说,这时应该把这唯一的弟弟叫到跟前,拿那成家立业的大道理将他训导一番。然而金效坤现在没那个闲心——自从金老爷子驾鹤西归之后,他一直活得焦头烂额,总是什么闲心都没有,连太太偷人他都装聋作哑的不管,何况是同父异母的弟弟结婚? 再说他心怀鬼胎,也不愿单独的和弟弟会面。 独自坐在书房里,他想着金家的前途,想着二姑娘要来了,隐隐的又也有一点愉快,虽然二姑娘只不过是他的弟媳,但只要金玉郎结婚之后不和他分家,那么她就也将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和他是一家的人。 他并未对傲雪寄予重望,女流之辈,再高明也是有限,高明不出家宅的大门去,但是应该总比太太和弟弟强。家里多了个知道过日子的二姑娘,会让他感觉家中也有明白人,自己不全是为了一家子和他离心离德的糊涂虫操心卖命。 一夜过后,金宅全体起了个大早。 冯芝芳素日晚睡晚起,不到中午不起床,但是今天小叔子结婚,是个大日子,而她其实是个好热闹的,即便那热闹不是她的,她也愿意跟着张罗。今日她和窗外的乌鸦一起起床,梳妆完毕后便直奔了金玉郎的院子。金玉郎也醒了,睡眼惺忪的坐着发呆,被她急三火四的催促了一场,才慢慢的有了精神,算是彻底醒透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由他张罗,他只要乖乖听话就是。到了日上三竿之时,金宅汽车载着他和金效坤夫妇出发,前去连宅接了傲雪,然后开往火车站。火车站那边也早有大队人马等待,全是金家兄弟的朋友,其中大部分都是摩登男女,为着金玉郎而来。金玉郎在金效坤眼里是一分钱不值,在傲雪眼里的价值也比一分钱多不许多,可除了这二位之外,旁人——尤其是年轻的小姐们——看金玉郎可是如同看花朵一般。 花朵一般的、而且又年轻又阔绰的金玉郎结了婚,小姐们纵然不含醋意,那也要过来瞻仰一下新娘子的容颜。瞻仰完毕之后,小姐们都没什么闲话可讲,因为新娘子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果然也是个美人。 车上车下乱哄哄的闹了一阵,及至火车开动,月台上的男女们抽出手帕,向着金玉郎所在的包厢窗口狂摇了一阵,效仿电影里的西洋人,将这一场送站进行到底。金玉郎起初伏在窗口,也向他们挥手不止,及至火车开出得远了,他缩回脑袋关了车窗,回头望向了傲雪。 傲雪穿着一身淡红旗袍,坐在小桌子前,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抬起头,怀着好意,向他微微一笑。 他回敬了她一个哈欠,然后脱了西装上衣往她怀里一扔,说道:“早上起了个大早,困了。” 说完这话,他一头倒在靠墙的卧铺上,开始睡大觉。 这一觉睡得很不好,因为他陷入了个噩梦中不能清醒。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死里逃生的那一夜,然而梦里的他并没有现实中的好运气,他莫名其妙的和段人凤走散了,身边只剩了个段人龙。头顶上方有炮弹呼啸飞过,他在梦中只觉得自己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而段人龙一次次甩开他的手,分明是嫌他累赘,要丢了他。他急死了也吓死了,心里想着段人凤对自己更好,段人凤在的话,一定不会不管自己,然而随他怎么东张西望的寻觅,周围就是没有段人凤。 他在梦里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场景变了,他居高临下的站在山上,看到了山下的金效坤和傲雪。傲雪穿得鲜艳,新娘子似的,和金效坤并肩站着等待,似是在等他的死讯,他一死,她就和金效坤结婚。他又恨又怕,扭头一看,却发现段人龙也消失了,心中登时一急,竟是急得胸中有了痛楚,整个人也痉挛似的猛的一哆嗦。 紧接着,他醒了,眼前灯光明亮,一张脸背着灯光凑近了看他,那脸粉面朱唇的,正是傲雪。傲雪和他简直就是不熟,所以方才看他在床上梦魇了似的呻吟,还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看他像是要在梦中嚷出来了,这才过来把他推了醒:“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她说这话时,还是怀着一片好心——自从登了火车,她就做好了准备,要做个贤妻良母,不管金玉郎是好是坏,反正她连家的姑娘嫁出去,一定要是贤良的。况且金玉郎也不坏,自己大不了以个姐姐自居,处处容让着他就是了。 然而金玉郎大汗淋漓的欠身抬头,不言语,只是皱着眉头看她,眼神竟是又惊又怒。 傲雪以为他是睡糊涂了,不和他一般见识,只是有点进退两难,单手攥着一条手帕,她既感觉自己应该给他擦擦汗,又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幸而金玉郎自己坐了起来,下床走到窗边,弯腰向外望了望:“我睡了这么久?” 窗外暮色苍茫,掠过去的都是荒野景色,车窗玻璃成了镜子,映着近处的他和远处的傲雪。有的人是可以常年戴着假面具在世间周旋的,他不行,他也很会装模作样,但他的伪装不能持久,常常是装着装着,就又烦又倦的装不下去了。 所以段人凤对他的评价还不能算错,从某种角度来看,他确实是个天真的赤子。 傲雪觉察出了他的冷淡,但是又不敢太笃定,因为有些欠缺家教的混小子就是这样的不懂人情礼数,对待一切都是随心所欲,当众犯困时可以对着人张嘴打哈欠。不过金玉郎应该还不至于糟糕到“欠缺家教”的地步——但是也难说,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的小公馆里、由个姨太太抚养成人的,和金效坤不是一路人。 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