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了,江妈一个人沉默的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
江柠一直觉得,会反思、会自我反省这件事,真的是一件非常珍贵的品质,但并不是人人都拥有这样的品质,因为会反思、会反省的人,往往会内耗自己,而从不会反思的人,则会外创他人。
江妈就是这样一个不会反思的人,她没有受过教育,也不懂得思考,从小到大都是在模仿,模仿她认为的强者。
所以她的性子和柔软的外婆半点不像,她从小到大的模仿学习对象,都是她的后奶奶,一个终生没有一个子女,却能将她生了好几个子女的母亲,一辈子压的连怀孕八九个月,都还去井里挑水的人。
江妈只觉得江柠天生反骨,翅膀硬了,才敢这么和她说话,才敢这么对她罢了,若跟村里其它小姑娘们一样,没读过书,去厂里打工,她肯定不敢这样和她说话,也不敢这么对她,不然村里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可现在就因为她考上大学,成了出息人,村里人就都替她说话。
江妈又气又委屈,满脑子都是她比村里其他人对闺女好多了,人家姑娘十二三岁就去厂里打工,屁股都坐出来茧子,在服装厂里做衣服,手指头都是被针头戳出来的洞,有些小姑娘手指都被针戳穿了,十指连心,该有多疼啊,可这些苦头,江柠通通没有吃过,她就以为她过的最苦。
实际上她的这些苦,和她们相比,算什么呢?就是她自己,六七岁就上山砍柴砍草放牛,回家做家务喂猪喂鸡,什么活不干?十几岁就挑堤坝,江柠从小到大的生活,和她这一代人相比,简直是生长在蜜罐中也不为过,苦什么呢?
大年夜,江妈不想哭的,可她的眼泪就是忍不住,一个人哭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起来,两只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
江爸一直坐在空荡荡的堂屋,双手捂住脸,在想到底哪里错了。
他是会反思的人,不过他反思的问题,不是他对女儿有什么不好,在他的角度,他已经是全村,除了江国歌的爹妈和江钢琴的爹妈外,对女儿最好的父亲了,他自认已经对儿女们一视同仁了。
他懊悔的,是江妈在打女儿的时候,他没阻止。
其实他阻止过的,可他实在太累了,每天都太累了,每天回家,只想洗个澡,吃完晚饭就躺床上睡觉,他只想所有的孩子,都乖一点,别来烦他,别来打扰他。
每次一双儿女哭的太烦,尖叫声太大,他也会不耐烦的过来打断江妈,让她不要这样打孩子。
这些事在他心里,从来都不是大事。
如果那时候他能多爱护江柠一些,多护着她一些,那她现在是不是不会和他们闹的这么僵?早晓得她这么出息……
江爸是怎么都没想到,小时候最平平无奇的两个小儿子小女儿,反而在长大后大放异彩,小时候看着聪明漂亮又机灵的大儿子,长大后反而不愿意考大学,跑出去打工,还不见了。
想到至今没有找到的大儿子,江爸心痛难忍,心如刀绞。
又想到过年没回来,和他说话从来都不耐烦,很是冷淡的小儿子,江爸更是悔恨不已。
还有自己这蹉跎的一生。
江爸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望着窗外万家灯火,时不时的空中炸响的烟花,望着距离他家不远处荒山上明亮的灯光,久久的沉默。
一直到堂屋岁数比江柠还大的老座钟,发出铛铛铛的声音,他才惊觉,已经十二点了,他想喊大儿子小儿子一起出来放炮竹,才惊觉,这个房子里什么人都没有,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只有他和江妈孤零零的夫妻俩。
这样的大年夜,他们已经过了好几年了,想到未来可能还要过这样冷清的除夕夜,江爸就浑身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一大早,当家家户户的爆竹再次响起的时候,只睡了两个小时的江爸就快速起床刷牙洗脸,然后喊江妈:“爱莲,今天我们到柠柠那里过年!”
江妈昨晚哭了一夜,虽然是无声的流泪,可还是鼻子塞了,嗓子哑了,躺在床上瓮声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江妈说的是气话,想让江爸留下来陪她的,却不想,江爸在放完爆竹后,就真的撂下一句:“那你自己煮点吃的,我去看看柠柠起来了没!”
说着就大踏步去荒山了。
荒山上的很多人都还没起床,年轻人昨晚上不是去打麻将了,就是去电影院看电影了,要么是去村中心的老年活动中心跳广场舞迪斯科了。
江爸过来的时候,江大伯娘才刚起床开了门,看到站在门外的江爸吓了一跳,望了望还蒙蒙亮飘着薄雾的天,惊讶地说:“怎这么早就来了?”
江爸叹了口气,对大伯娘说:“我那些年欠债,光想着挣钱还债了,没成想给柠柠造成那么的伤害。”他看看屋子里,问大伯娘:“柠柠没起来吧?我过来给她做早饭。”想着能弥补几分。
江爸一方面是真的打从心底觉得愧疚,想要弥补女儿,缓和关系;一方面也是从实际利益的角度出发,他也要弥补女儿,和女儿打好关系。
江大伯娘开了门,侧身让江爸进来。
江爸刚刚站在院子外,却没有钥匙开门,就已经心情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