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年前老人庄一车一车的货物之后,新年刚过,皇宫大内里的封赏亦是络绎不绝。
孟良宵合上道君皇帝的手书——对方的书法笔笔如刀、字字似剑,风骨天成。遣词造句也实在谦恭,口称仙长,言说封赏,实际上是存了供奉之心,一番拳拳向道之心叫人敬佩——若他只是位书画大家,而不是主宰神州的天子。
手书最后,尚盖着赵佶私印。
孟良宵伸手摸了摸这方印记,皱皱眉头,只觉得本就雄浑的内力凭涨三成,更与原本内息合二为一、浑然一体、不滞不涩,实力进境快得不可思议。
在庄内他也曾遇上过这样的怪事。
说与外祖父听时,郑三太爷便言,万事皆讲缘法,修行习武无非都是以己心体天心,只要恪守本心,引人向善,力量也好,机缘也罢,俱都水到渠成,无需忧怀。
既然活了二百余载的外祖父都这样说,孟良宵自然便也这样信了。
他将官家手书收好,任由四名婢子去淘些喜欢的新奇玩意儿,便准备出门。
冬风凛冽,孟良宵虽不惧寒暑,却懒得出门,此番出门也是因为有约在先。
约他的人,正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苏梦枕身边跟着茶花。
茶花不是花,而是他的贴身护卫,他的心腹。
苏公子穿着厚厚的大氅,掩盖住杏色的衣袍,正在雪中等人。
像他这样一位拥有占据了半个京师势力的总瓢把子,手下自然不缺供他与客人交谈的地方,可他却不顾身体,站在一片窄窄的屋檐之下,依靠这方寸大的檐脊挡住纷飞的乱雪。
他突然咳嗽起来。
他咳嗽时实在是浑身都在用力。他的声音嘶哑不堪,让听到的人只惊觉这世上还有人能够发出这样嘶哑的声音,可下一刻,他却打破你的认知,还能咳得更哑一些。
他笔直挺着的腰杆也弯了,整个人缩起来,从肺到胃,从骨到皮,无一处不在痛苦,无一处不在抽搐。他双肩颤抖,肺里像是塞进了一个已经损毁的风箱,呼吸之间沉重疲惫,眼球布满血丝,凹陷的脸庞上每一处肌肉都随着咳嗽而抖动,捏着帕子的手指也在痉挛,双脚咳得踮起,竟连站也无法站稳。
哪怕亲眼见过苏梦枕的人,在瞧见他咳嗽时也难免诧异,这样一位可怜又可敬的病人,竟会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但仔细想去却又不难发现,或许正因为他是苏梦枕,才能在病魔与伤痛的折磨下,继承父志,将金风细雨楼从仰仗六分半堂的微小势力发展为如今的庞然大物。
苏梦枕的咳嗽已经停了,胸膛却仍旧起伏不定,他将手中的白巾收入怀里,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这白巾上是否已染上了他的血。
他的双眼中燃烧着两朵凄厉的寒焰。
茶花靠近他,想替他揩抹被雪沾湿了的衣发。
苏梦枕却摇了摇头。
因为孟良宵已经来了。
绯衣少年撑着伞——他对这种情形十分陌生,也感到新奇。因为这是他自出生以来,头一回自己打伞。他脚下的步子很重,走走停停,间或在积雪稍深的地方踮起脚尖,用力一碾,然后欢快地跃过这个小坑,脸上露出愉悦的神情。
他一眼望去,本应看见高大威猛的茶花。
可事实上,孟良宵第一时间便看到了那两团仿若冰面之下的寒火,还有这不断燃烧的火焰的主人——苏梦枕。
苏梦枕侧首望进少年的眸子里,在那好奇中颔首致意。
两个人并肩走着,茶花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苏梦枕一向不多话。人的力气总是有限的,像他这样的病人,每一分力气更是要好好运用。所以比起说,他更喜欢做。他认为一个人无论有多口若悬河、舌绽莲花,都不如去踏踏实实地做。
孟良宵却很喜欢说。因为他出身世家,意气风发,身上令旁人艳羡的地方数也数不清。他被庇佑在长辈的羽翼之下,从不以此为耻,反倒觉得自己厉害、伟大、简直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这样的一个苏梦枕和这样的一个孟良宵,本就南辕北辙,不该有任何交集。
但偏偏是这样的一个苏梦枕和这样的一个孟良宵,竟在凛风里,在大雪中,宛若知交一样,并肩走了很远。
远到苏梦枕又咳了三次,远到孟良宵又从他用脚尖碾出来的小水坑上跃过去了七回。
更远到杀机突现。
他们已走到人迹罕至的贫民区。
偌大一个汴京城,自然不会只有苦水铺这一个贫民寒窟。此时他们踱到这样一个绝佳的去处——残砖朽木、断壁残垣、枯草遍地、乱石堆积——一个正适合埋葬任何人的地方。
这破屋已足够破,却还能更破!
这间塌了大半边的屋舍突然炸起道道白烟,更有窸窣声嗡嗡响起。
空气震颤,箭矢破空,声音未至,箭却已直指面门。
苏梦枕恍若未觉,茶花却已悍然出手。这位精壮强悍的汉子以一个常人决计想象不到的速度,灵而又灵、巧之又巧地掠出,脚掌在地面一踏,将一地落雪碾成粼粼水坑,率先朝着箭矢射出的方向奔去。
又一声炸响。
破屋已消失